千歲一陣暈眩。
他清醒了,這好比愚公移山,怎樣做才好?
老師把幾本教科書交到他手上,「英語文法手則,動詞字典,以及造句手冊。」
千歲遲疑,此刻走還來得及,知難而退是極大智慧。
那清麗的女教師走近,「你可有時間,讓我來看看你的作文。」
千歲跟她坐下。
她用紅筆替千歲改卷子,一邊仔細講解,千歲金睛火眼全神貫注學習。
「今日始你調到我班來吧,我是孔老師,以後我用英課授課。」
千歲如釋重負。
那一篇校車司機患心臟病課文講足四堂課,金源笑得嘴都歪,「一千大元一篇作文,一字千金,哈哈哈。」
千歲不去理他。
千歲媽由得他去,總比留戀桌球室酒吧或冶遊好得多,讀書代表上進。
大伯說:「千歲喜歡挑戰難題。」他可沒說到出息問題。
他的想法:行行出狀元,少了個把書生,社會大抵如常運作,沒有跨境公路車司機,那些兩千多萬旅客怎麼辦?嘿!
做人不可妄自菲薄,做得更好是應該的,可是自慚形穢什麼的就大可不必。
這經營修車的中年漢不自覺已將文明社會中的個人主義發揮得淋漓盡致。
一晚,金源把休假中的千歲拉出來喝啤酒。
千歲一進歡場就看見一對男女旁若無人般擁抱接吻。
那男子好面熟,他用力掐著女子手臂,像是要吞噬女方。
看仔細了,呵,千歲記得那張英俊得冷酷的臉。
他是鄧大小姐的男朋友,沒想到這男子如此好色,飢不擇食,怎麼會是好物件。
這時,只見一個壯漢過去拉開艷女,原來,半醉的她是他的女人,兩個爭風的男子吵了起來。
金源低聲說:「別管閒事。」
酒吧經理過去請他們離場。
金源與千歲喝了兩杯,忽然蟠桃電召,金源沮喪的說:「已經管起來了。」
千歲與他一起離去。
走到停車場,剛想上車,他們聽到呻吟聲。
金源低聲說:「別管閒事。」
千歲發覺隔兩輛車有個男子倒在地上,一臉鮮血,是他,他上得山多終於遇虎。
金源拉開千歲,「報警吧,好市民。」
「別報警」,那男子掙扎,「我認得你,你是鄧家司機,請送我去醫院急症室,我有報酬給你。」
千歲過去扶他進車。
金源歎口氣,只得開車盡快駛往急症室。
男子傷得不輕,嘴裡少了幾顆門牙,面頰腫起,可是他卻叮囑千歲他們,「請勿告訴鄧家。」
金源把他送到急症室大門,吆喝:「下車」。
他半走半爬地下車。
金源迅速駛走車子,他說:「這人是大小姐密友,已談到婚嫁,大小姐文靜嫻淑,所遇非人,可憐。」
千歲不出聲。
「這人還是律師呢,飽讀詩書,如此下流。」
千歲納悶,「應否告訴鄧大小姐?」
「不要管閒事。」
「人人自掃,豈非自私。」
「千歲,她是小姐,那登徒子是律師,你只是司機,你有理說不清,那是他們私事。」
千歲歎口氣,金源自有道理。
「任得大小姐吃得虧學乖,無論發生何事,她仍然是鄧家大小姐,不愁吃用,呼奴喝婢。」
是,金源講得對,千歲噤聲。
金源最後丟下一句:「你努力讀你的英文吧。」
真的,他那小六程度的英文------我最想去的地方,是義大利名城翡冷翠。這句話用英文怎麼說?真坑人,逐個字推敲,很快出一身大汗,像做過劇烈運動似。
他盡量用簡單句子,文法不是現代式就是過去式,短短一百文作文,寫得似拉牛上樹,不過孔老師讚他進步迅速。
她鼓勵學生:「王千歲,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千歲笑,對,還有精衛填海,愚公移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孔老師長得瀟灑,短髮圓臉,討人喜歡,讀書女子都有股不一樣氣質,成年學生自然注意到。
「孔老師芳名叫什麼?」
「我叫孔夫子,為什麼不交功課?」
千歲低頭暗暗笑得肚痛。
「孔老師為什麼來教成人班?」
「因為你們真正願意追求學識,教起來事倍功半。」
學生們被她說中心事,沉默。
「作為一名教師,最缺乏挑戰是教名牌中小學:家長們已私下努力把子女訓練成半邊天,連明年功課都做得滾瓜爛熟,平均分九十八點六,還有什麼可教?」
「孔老師是說我們是植物人,教懂一顆蕃薯才有成就感。」
「你才是蕃薯,不,你是棵椰菜。」
「別吵,讀書。」
孔老師輕輕地說,「我的理想是到內地山區教貧民兒童。」
千歲抬起頭來,呵。
「已經有許多志願人士前往,不過多一個更好。」
千歲一直沒有說話,他手上有一狄更斯的《塊肉餘生》,看完要做讀書報告。
回到家,母親笑說:「讀書也有好處,再也沒有閒雜人等找你。」
桌子上有糕點,「誰送來的?」
「大伯與三叔。」
母親笑容不減,有什麼好消息?
「蟠桃已懷著雙胎胞,他們決定速速註冊,取消酒席,改為蜜月旅行,特來通知我一聲。」
這下子連千歲都咧開嘴笑,「好傢伙。」
「王家要添丁了。」
無論怎麼說法,老法新派,幼兒總叫人笑。
大伯見到千歲時說:「你媽的意思是,我退休之後,由你來輔助金源做修車廠,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金源有蟠桃幫忙。」
「你媽不放心你開長途車。」
「她過慮,我喜歡開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大伯咳嗽一聲,「最近發生許多事。」
「我會小心。」
「你別奮不顧身。」
「我明白大伯。」
「那麼我把那輛小公路車轉到你名下。」
千歲呆住,大伯竟如此慷慨。
「你進可攻,退可守。」
大伯拍著他肩膀,「我退休了,我家本非粵人,無端南下五十年,學會了鳥叫似的粵語,如此告老還鄉,回復江南人本色。」
他仰首哈哈大笑起來,千歲過去握著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