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到床沿,看到雪白枕頭底有一條金屬鏈子露出一角。
她輕輕掀開枕頭,看到一隻橢圓型照片盒子,已掀開,裡頭嵌著一張極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們三個孩子還小,宏子只有六七歲,麗子只是個手抱嬰兒,量子雙頰胖嘟嘟,父母正年輕。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歲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裡,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遺失。
盒蓋打開,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對宏子的瞭解已經多了一點。
床頭還有幾本書。
——孫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勝任情緒,只得一本小說,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淚。
小說翻到西克斯擊殺南施那頁。
這是全書最殘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細閱。
宇宙抬起頭來。
她離開宏子私人地帶。
回到樓下,她鬆口氣。
聞到廚房有香味,廚子在做雞肉餡餅。
廚子解釋:「關先生吃得很簡單。」
宇宙連忙說:「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餅梅子果醬,搽麵包吃,一吃好幾片,吃相相當駭人。
胃口漸漸回來,繼母辭世後接著一連串發生許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嚥,已有很久不覺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廚子做一大杯咖啡給她,她喝得光光。
廚子想:這個年輕的太太不難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傭敲門:「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來。」
宇宙擺擺手。
她蜷縮在床上,倦極入睡,醒來時已是傍晚。
宇宙換件衣服,找昔日舊友。
她們在一間普羅日本小陛子聚餐,宇宙去到,她們已經喝得三份醉,宇宙擠過去坐一角。
妙齡女子閒談,題材自然圍著異性轉。
「媽媽,怎麼說,有許多男人不能碰。」
「我們的爸大多數是好男人。」
「也不見得,老媽都擅於啞忍。」
「忍著忍著,也就一輩子,老來有伴,免得孤苦。」
「有錢男子不專一,不宜結交。」
「他有錢,至少要面子,子女不會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樣在歐美最佳大學畢業,回來到大機構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歡碩健斑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們的靈魂寄居在肉體上,一雙強壯手臂,會得接吻跳舞的一個他比什麼都重要。」
「乾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張宇宙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長大,她與舊友已無共鳴,但是她忽然脫口問:「欠債該怎麼辦?」
大家靜了下來。
「宇宙你欠誰錢?」
「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無論是錢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還清。」
呵,她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龍蝦湯來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買的名牌手袋,足足一個月薪水。」
「這麼貴你都忍不住,該節蓄了。」
「可是你看這些七彩字母多麼有趣可愛。」
「你老大會窮困。」
有人忽然念說:「個人頭上一爿天,過頭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轟一聲笑起來。
宇宙喝了點米酒,覺得舒服,靠在椅背上吁口氣。
「老了沒錢像丐婦,你不怕?過了五十歲還駕雜牌車我會難過。」
「喂,虛榮的你,別說老來事好不好?」
「年紀大了才是花錢的時候,不然子孫幹嗎親近閣下,還有,更要穿最輕柔的皮裘,戴上大顆珠寶,讓管家侍候。」
「對,年輕時白襯衫粗布衭足夠。」
話題又扯到一齣電影,宇宙說:「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當心一點,你回家要乘六號公路車,記住靠近司機坐安全點,最近車子樓上有男子侵犯學生。」
「是,小心。」
「謝謝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與我們出來玩。」
「一定。」
宇宙含笑與她們一一道別。
走到櫃檯,她說:「那桌女生,由我來付賬。」
「房間裡一共七人的那桌?」
宇宙點點頭。
女侍遞上賬單,宇宙付了現款。
「小費不用那麼多。」
「也許她們還要叫東西吃。」
「謝謝,謝謝。」
老朋友若果知道她此刻身份,說不定就不會對她那麼好。
街上一輛六號公路車搖搖晃晃,駛近,宇宙忽然打了一個冷顫。
幸虧司機已經看到她,緩緩把車駛近。
「太太可是回丹桂路?」
那是她自己的家。
那日宇宙沒等到宏子電話,在沙發上睡著,做了噩夢。
她深夜穿校服坐在公路車樓上,風嗚嗚地吹,車子不住顫動,像是駛過凹凸不平地面,樓上乘客陸續下車,漸漸只剩她一人。
忽然有人撲上車,按住她嘴,扯她衣衫。
宇宙拚命掙扎,滾下車子樓梯。
她不住尖叫,一聲又一聲,轟地一聲,自沙發跌到地上。
宇宙渾身冷汗。
天亮了,她第一件事是找郭美貞律師。
郭律師上班之前先到丹桂路來看她。
「臉色那麼差,什麼是,又與宏子齟齬?」
「郭姐,我手上可是一點錢也沒有?」
郭美貞詫異,「你要用錢?」
宇宙點點頭。
「我寫支票給你,多少?」
宇宙說了一個銀碼,足夠普通女子三年生活費,至少每日可乘計程車。
郭美貞毫不猶豫取出支票,抬頭寫上張宇宙三字,「為安全起見,請立刻存進戶口,」
宇宙收下支票。
郭美貞微笑,「收了什麼刺激?」
「這是我的計劃書,你請看看。」
「宏子說你沒聽電話。」
「他有找我?」宇宙略為心安。
一看電話插頭,拔出了沒接上。
「他說什麼?」以前宇宙從不來不問。
郭美貞當然發覺這變化,「他說歐洲人心惶惶。恐怖份子連續破壞,遊客大量減少。」
「他幾時回來?」宇宙蹲下把電話插撲插回去。
「下星期三,他手下每個小時都有報告回公司。」
宇宙說:「忽然覺得寂寥。」
美貞微微笑:「想到宏子的好處了。」
宇宙取笑:「你才是他知音。」
美貞實話直說:「你揶揄我?我對宏子的感情,在你出現之前早已昇華,不錯,我仰慕他,我欣賞他,他年齡與我相仿,又朝夕相處,照說,不是沒有機會,可是他只喜歡極美像小仙子那樣叫歌詩慕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