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宇宙輕輕說:「麗子一向有病。」
她走前與宏子緊緊擁抱,兩人都落下淚來。
郭美貞溫和地說:「我告辭了。」
宏子說:「現在我已沒有責任。」
郭美貞在門口轉過頭來,「你還有整個宇宙。」
這話說得巧妙,可以指整個宇宙機構,也可以指張宇宙他愛的人。
這冰雪聰明的女子開門離去。
宏子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安樂椅上。
宇宙以為他有話要說,正思考如何開口,也許,他要與她商量婚期。
可是不,他已累極入睡。
宇宙替他盞張薄毯子,她到書房用電腦讀賬部。
宏子這一覺睡得好長。
宇宙想到父親生病臥床那一段時間,她多怕他不再醒來,父親斯文有禮的同事紛紛來探訪,他們都知道他不久人世,可是婦孺仍懷著可憐卑微的希望。
宏子露在毯子處的手又乾又露筋,有點像她父親雙手。
宇宙歎口氣,與助手通了幾個電話。
「是,那張支票已經存入。」
「傅小姐的設計圖明日送去批閱。」
「我不知道誰介紹伊籐先生來,我們並沒有刊登廣告。」
「粉紅色大理石暫時缺貨。」
張宇宙真好像有許多事要做的樣子。
關宏子的商人生活簡單得多:工作、休息,他受金錢控制,他又拿金錢鉗制人。
第二天早上,司機送他替換的西服襯衫過來。
他卻仍然沒有醒來。
秘書來電:「關太太,他今日上午沒有會議約會。」
「那麼讓他休息好了。」
「是關太太。」
近中午,他驀然驚醒,「哎呀,」他叫出來:「我遲到了。」口角像愛麗絲夢遊仙境開場時那只白兔,它匆匆忙忙趕路,不住取出袋表看時間,生怕遲到。
宇宙忽然問自己:你是愛麗絲嗎?
嘴裡卻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宏子看著宇宙清麗的容顏,呵,她主動與他說話,殷殷垂詢,他脫口而出:「仙境。」
宇宙笑了。
在她面前,宏子時時自慚形穢,上帝在創造張宇宙時特別用心,五官頭髮皮膚身形手足無一不美,均屬精心打造,看了就叫人心折,到今日,宏子只趁她不注意時才貪婪多看幾眼。
他比較矮小,臂與腿都短,靠深色端莊西服遮掩,膚色粗黑,只得時時修飾,家中三兄妹數他最不起眼,所以他用人時特別挑選外型神氣的年輕男女,長年吃虧的他知道長得好佔便宜。
客人一到宇宙,看到招呼接待他們的專業人士全體高大俊美斯文,已經印象特加。
他起來梳洗。
一照鏡,只說:「我像個海盜。」
他要回家修飾。
「時間真不經用,我們今晚見。」
宇宙點點頭。
他離去之後,傭人收拾沙發,他躺得久了,羽絨沙發上有一個人形凹位,伸手去摸,尚餘體溫,可是,宇宙卻沒有坐上去的意欲。
她回公司去。
一直有人客慕名進來參觀,由助手招呼,宇宙躲在一角欣賞街景。
附近有許多辦公室、畫廊、咖啡廳,下了一早雨,行人匆匆。
宇宙坐在一幅染色玻璃後,她看得見人,人看不到她。
雨漸漸停了。
一輛黑色房車緩緩沿行人道停下。
誰,宇宙想,哪個闊太太前來購物。
車門推開,一個穿黑色西服的年輕男子下車來,他濃眉大眼,身量高大,手裡執一束鮮紅色玫瑰花。
呵,他長得有幾分像陳應生,這英俊的男人是誰,花送給什麼人?
宇宙忍不住走到窗前。
只見一個年輕女子飛撲上前,他們兩人緊緊擁抱,深深接吻。
宇宙怔怔凝視。
那女子歡笑著把鼻子埋進玫瑰花瓣中嗅那花香,兩人上車而去。
短短一幕,不止宇宙看到。
身後兩名女助手輕輕交換意見。
「你試過那樣傾心的熱戀沒有?」
「沒有適當對象。」
「也許,不能耐久。」
「享受過一天也是好的。」
「你願意付出多大代價交換?」
兩人想了一想,齊齊低聲答:「不惜任何代價。」
真是,即使愛一個人,也不表示一見他便想熱烈為他嘴唇。
人類越是文明,愛慾越是昇華。
你扶著她手肘走路,她幫你斟一杯熱茶,已經幾十年過去,誰也沒想到男歡女愛。
宇宙轉過頭去,又有客人推門進來。
是張文懷太太。
助手把設計圖展開,建議用極淡色雪青山東絲做沙發面子,料子十分女性化,線條卻幾何形十分簡單明朗。
張太太像是遇到知己,感動到說不出話來,立刻簽名核准。
同事們立刻知曉,這也是頭號寂寞的一個女子,從來沒有知己,也無人瞭解她,碰到一班知情識趣的設計師,觸動她的心思。
宇宙站在不遠之處淺淺微笑。
她走近:「你是店主張小姐?」
「不敢當,請叫我宇宙得了。」
「歌詩慕是拉丁文吧。」
「我一向還以為是意文。」宇宙意外。
張太太微笑:「我讀過一年拉丁文,十五世紀著名的翡冷翠麥迪西家族其中一個家長叫歌詩慕,所以你以為是意文。」
「呵,那以你為準。」
「我的女兒,她也用拉丁文為名,她叫歌詩瑪,Glossimar,閃爍的意思。」
「嘩。」宇宙笑。
張太太也笑,「她比你小一點,幾時介紹你倆做朋友。」
「人一定長得美。」
「那是不用說了,天使長馬歌做到人時只用模子印一印,有時還歪了一點,做歌詩瑪時卻精雕細琢,專注用心。」
宇宙一直微笑。
「只是不大願意用功讀書。」
宇宙輕輕問:「張太太還有其他需要嗎?」
人客這樣回答:「我有許多需要,最好整棟房子重建。」
「我們在談什麼樣的預算?」
「無限預算。」
助手立刻上去圍住她。
下午,宇宙抽空去看宏子。
秘書一見她便笑說:「關太太來得真好,花店剛送這個來,關先生要帶回家去。」
她手裡握著一大束鮮紅玫瑰花。
不知怎地,這時,玫瑰花顯得俗艷。
倘若由關宏子親手握著,她會否撲上去深深印上一吻?大抵也不會,宇宙有點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