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她換上一套舒服的便服,預備與辛醫生好好傾談。
可是她一到,辛佑便迎出來。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好不神秘,遂心只得跟著他走。
辛佑的車子來到一個紅燈區。
他輕輕說:「第一現場,只有忍痛接受事實,才能開始療傷。」
遂心不出聲。
他自動說出來:「妙宜也來過這裡,我想她瞭解生母辛酸的過去,才能真正原諒。」
「她不原諒母親?」遂心問。
「她怪生母過早離開她,叫她孤獨到極點。」
紅燈區全盛時期已經過去,可是仍然維持著生意,水兵穿著制服,三三兩兩結伴而來。
遂心知道,在日本橫濱這種港口,軍艦停泊,有日籍良家年輕女子晚上專等黑人水兵。
本市風氣已算平靖。
遂心看見水兵帶著女子出來,鑽進計程車。
遂心突覺辛酸,她想離去。
辛佑輕輕說:「不要逃避,面對現實。」
遂心忽然生氣:「哪裡痛哪裡再挖深點,這叫做醫治?」
「是。」辛佑不加思索地答,「爛肉必須割清,以免細菌蔓延。」
遂心冷笑:「病人受得了嗎?你救不到周妙宜。」
遂心以彼之道,還諸彼身,也學他那樣專打痛處。
果然,辛佑也軟弱了。
遂心覺得自己殘忍,輕輕支開話題:「你看,世世代代,這個行業必定存在。」
辛佑不出聲。
遂心喃喃說:「把時光往後推四十年,我可以看到外婆在這裡出入。」
辛佑說:「你很幸運,你已經成功掙脫出身。」
「是。」遂心答,「我真害怕會成為她們一分子。」她終於透露了心底最大陰影。
少年時,她時時恐懼:會不會步外婆後塵,血中是否有風塵女的遺傳?
辛佑說:「許多時,母女同一台演出,真令人辛酸,本來發誓要離開這個圈子,卻又回轉火坑,且帶著女兒做生力軍,兜兜轉轉,難逃惡運。」
火坑,遂心嗤一聲苦笑出來,許久沒聽到這個名詞。
「要不要進去看看?」
遂心問:「你常來?」
「這一區不適合本地人。」
遂心與他下車,推門進一間酒吧。
辛醫生說得對,全不是本地人趣味,大紅大綠,閃燈亂轉,樂聲喧天。
女侍應五官雖然粗糙,卻都很年輕,穿暴露服裝。
領班走過來,笑問:「兩位又來找資料寫劇本?」
呵,把他們當作電影公司職員了。
「電影幾時開拍?上演時記得送票子給我們。」
辛佑與遂心只得陪笑。
這時,有一個女郎懶洋洋地說:「這不是上一回來的兩個編劇,上一對沒這一對漂亮。」
經理起了疑心:「你們是誰,有名片嗎?」
遂心識趣拉起辛佑離去。
辛佑說:「她們之間友情豐富,一個人的孩子大家一起帶,並無歧視。」
比外頭的情況好得多,在辦公室,遂心曾聽見同事這樣評論新來的夥計:「她離過婚」,都二十一世紀了,還看不順眼人家有兩次機會。
「感覺怎樣?」辛佑問。
遂心答:「十分震驚。」
回到車子,他們駛返診所。
遂心脫去外衣,躺到長沙發上。
「妙宜有什麼反應?」
「她失聲痛哭,她說:『難怪她死也不願返回這種地方。』」
「其實,周新民已作出妥善安排,她的生活不成問題。」
「人同動物的分別是,除卻生活,還希望得到其他。」
遂心答:「上一代的要求太高太多,其實解決生活已經不易,一個人要量力而為。」
「妙宜最終原諒了母親。」
「她這樣告訴你?」
「我願意相信她。」
遂心說:「我覺得妙宜積怨甚深,可憐的她最後沒有原諒任何人。」
「你好像十分瞭解妙宜。」
遂心據實答:「你是心理醫生,我瞞不過你,從追查妙宜的路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足跡。」
「我明白。」
「原來我倆是這樣相似。」遂心說,「我重走她去過的地方,與她相識過的人重逢,覺得非常有趣。」
「嗯。」
「你們都說我倆相似,我覺得心中有個影子,隱隱幢幢,告訴我線索,一路追蹤下去。」
「你疑心生了暗魅。」
「是嗎?我一向壓抑,一邊羨慕妙宜的任性,一邊試圖釋放自己。」
「結果呢?」
「有時也會勸自己更加謹慎,因為妙宜最終付出高昂代價。」
「她並不如你想像中放縱。」
遂心答:「至少,她維護你,她搬到宿舍,不再對你糾纏。」
辛佑臉色漸變,一個人,忍耐劇痛的時候,五官變得扭曲,他有極大耐力,可是一提起妙宜這件事,心中猶如被人插了一刀,嘴歪到一邊。
遂心說:「我已見過好幾個同周妙宜有感情的異性。」
他不出聲。
「他們質素都很好,只是,說不出的懦怯,可能,這同妙宜出身有關,要同一個沒有父母,缺乏背景,又身無恆產的女子長久生活,帳簿或會出現紅字,這是他們不敢勇往向前的原因。」
「分析得很好。」
「你呢?也是因為不願放棄原有的身份去冒險吧!」
「隨便你怎麼說。」
「妙宜身上有藥,是你提供的嗎?你是醫生,你可以處方。」
「我如果有那樣做過,一生孤苦。」
這是一個很厲害的毒誓。
遂心抬起頭:「我如果需要毒品,會找舅舅——」
「你不是妙宜。」
「你說得對,她很愛你,她不會陷你於不義。」
辛佑看看鐘,「時間到了!」
「辛醫生,如果有能力的話,真願天天來找你聊天。」遂心說。
許多人與心理醫生談得上了癮。
他們是專業分析問題的專家,又會守秘密。
遂心站起來,向他道謝,走到接待處約時間。
忽然,她鼻端聞到一絲香味,正是那種叫「我會回來」的特有清香。
噫,那位女士又來過。
剛才進診所還沒有香味,可見她剛來,或是剛走。
遂心問:「又是六點半?」
她悄悄看預約簿,關遂心已是今日最後一個病人。
遂心離開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