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午還有別的工作。」
遂心發覺洗筆用的杯子全是塑膠汽水瓶改制,把上截瓶嘴切掉便成。
程佳有頭腦,他完全知道他在做甚麼。
遂心知道這樣的商業藝術家會受女生歡迎。
他帶她參觀另一間工作室。
有一群幼兒聚精會神地搓陶土。
遂心問:「坐在哪裡?」
他帶她到角落,那裡有只約莫半個人高的小型電話,一邊放著兒童稚樸可愛的製成品,一隻七彩心形胸針上還寫著「媽媽我愛你」。
遂心微笑。
這個媽媽再辛苦,從早落夜不停洗熨煮接送教功課也是值得的吧。
母子可以彼此盡情相愛也是一種緣分。
遂心說:「這是一個好去處。」
沒想到程佳說:「生意興隆,更加沒時間好好集中精神創作。」
「你已經取得極高成績,還想怎樣,不要貪心。」
「你我都知道這不是藝術。」
遂心笑,「魚與熊掌,你想清楚吧。」
這時,電話響了,遂心取起聽筒:「程佳畫社,找程佳?他說他不在,你哪一位?我是誰?我是接待員。」
程佳笑得彎腰。
笑完了,有點發呆,「好久沒這樣開心,幾乎內疚,成年人明知世界苦難,有甚麼資格大笑大叫。」
他仍有藝術家的敏感。
「程佳,可記得妙宜?」遂心問。
他一怔,「夏妙宜?」
遂心搖搖頭,「周妙宜。」
「我不認識周妙宜。」
這時,有一位助手經過,「可是問吳妙宜?」
「對,」程佳這次很肯定,「她姓吳,曾在這裡做過義工。」
沒想到妙宜告訴程佳畫社諸人她姓吳。
對於周氏撫養她成人,她似乎已不感恩,也許只是一時意氣,可是仍然借用周宅的司機、車子……十分不切實際。
程氏畫社職員對周妙宜下落一無所知。
報上也登過她的消息,可是大半磅重的報紙,小小一段新聞,事不關己,很容易疏忽過去,明日,又有不一樣的新聞了。
程佳問:「你由吳妙宜介紹來?」
那女助手笑笑,「妙宜喜歡程佳。」
遂心答:「藝術家一定互相吸引。」
這時,有人找程佳,他出去收貨。
女助手說:「我叫樂悠悠,在這裡工作已三年,開班教授兒童,是我的主意。」
她等於說,我地位超然,我與程佳才是一對。
她對妙宜的印象,深過程佳。
「你記得妙宜?」
「剛才你進來,我嚇一跳,以為她又回來。」
「我與她相像?」
「她也愛穿吉卜賽撒裙同軟底靴,十分嫵媚。」
悠悠的聲音有點不自在。
「不過看仔細了,才知是兩種人,你心中沒有慾望。」
遂心笑笑,悠悠似有透視眼。
「吳妙宜家境彷彿過得去:司機、大車、住在小洋房裡,可是,她不快樂。」
程佳收了貨回來。
「悠悠,你在講甚麼?」
悠悠看著程佳,「在警告這位關小姐,當心你的手段。」
程佳凝視遂心。
忽然他說:「關小姐心底有個勝我百倍的人,你放心,她絕不會看上我。」
遂心啞然失笑。
「我猜得對不對?」
遂心說:「你莫非會閱心術。」
「漂亮女子的心思不難猜到。」
這下子悠悠好似放下心。
又有人來找程佳談畫展的事。
他真忙碌,可見有商業頭腦,跟著他的人不會吃苦。
悠悠說:「吳妙宜許久不來了。」
遂心低下頭。
「她還那麼憎恨繼父嗎?」
遂心打一個突,不出聲,她怕一追問,悠悠會噤聲。
果然,悠悠不警惕地自管自說下去:「吳妙宜告訴我們,她母親在她十歲那年服藥身亡。」
妙宜竟說得那麼多。
「其實,她母親不應失救,可是,一整天屋子□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去推開房門看看太太為甚麼還不起來,當日,她繼父回過家兩次換衣服,中午一時及傍晚六時,都沒有張望一下。」
遂心打一個冷顫。
「妙宜放學,想與母親說話,保母催她學琴:『別去打擾媽媽午睡。』等到學完琴,吃完飯,她推開房門,母親已經休克,被送往醫院,一直沒有甦醒,過了數日辭世。」
遂心抬起頭,「這一切由她親口告訴你?」
「是,當年她雖然還小,卻知道假使還想生存,最好不要再提這件事。」
遂心歎口氣。
悠悠斟出啤酒,遞一杯給遂心。
「她很不開心。」
遂心一口氣喝了半杯。
「她佯裝沒事人似的,在繼父家又生活了十年。」
「她還說甚麼?」
悠悠訕笑,「叫我把程佳讓出來。」
甚麼?
「我肯,程佳也不肯,程佳需要一個會抬會擔的伴侶,他的生意頭腦多厲害,帳簿不容忍赤字,吳妙宜不錯,長得美,可是還有甚麼?」
程佳回來坐下。
「悠悠,你還在算妙宜那筆帳?」
「她渴望每個人愛她,顛倒眾生。」悠悠始終不甘心。
遂心輕輕說:「也許,她只是寂寞。」
這時程佳說:「沒有人會威脅到你的地位。」
悠悠悻悻然,「因為只有我肯在清潔阿嬸休假時洗地板。」
遂心不出聲。
他們調笑,妙宜永遠不會再聽得到。
妙宜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到頭來不過是段小小插曲,程佳甚至不記得她姓甚麼。
遂心一次又一次替妙宜難過。
悠悠說下去:「當吳妙宜說她繼父可以幫你到巴黎開畫展,你是否心動?你說!」
程佳尷尬。
「後來由我調查清楚,發覺她在家中根本沒有地位,而且一年不過見到繼父三兩次,你才死心。」
「我沒有這種企圖。」程佳已經笑不出來。
遂心覺得悠悠應當住口了。
果然,她走去打掃課室。
小朋友一個個陸續來上課。
程佳問:「你幾時來上班?」
「我想問一個問題:你最後一次見到周妙宜是甚麼時候?」
「早六個月吧。」
「你同她關係到底怎樣?」
程佳很坦白,「她長得好看,人也隨便。」
遂心浩歎。
「我這裡是間畫社,氣氛隨和,後邊還有一間儲物室,專收留未成名低收入被房東趕出來的小畫師,每到新酒收成時,整箱抬回,大家一起喝,感覺像六十年代花之兒女盛行的──」程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