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一下子跳回到了二十二年前般,嘉茹幾乎衝動地投向父親,但他只伸出一隻以前常常親熱地擁抱她的手。
她猶豫了片刻,才把手伸出去。一隻蒼老然依舊有力、溫暖,微微顫抖的手,和一隻緊張同樣顫抖著的手,輕輕如陌生人般握了握。
嘉茹退開。她父親走進門。
「在這還習慣、舒適嗎?」
「很好。謝謝你把地方讓給我們住。」
「哎,要是像個家會更好一點,大而無當,華而不責。以你的設計專業敏銳力,應該看出來了吧?」
嘉茹沒答話,等他坐下,她坐在他對面。
「你剛說『我們』?你不是一個人?」
原來敬桐真的沒有告訴他祖安的事。嘉茹除了感激,對他又多了一分敬重。
嘉茹只點點頭。「聽說你身體欠安?」
「哎,醫生都喜歡誇大其實,我好得很。」他把不大自在的手伸進口袋拿出煙斗,和裝煙草的小木盒。「唔,妳不介意吧?」
「介意,抽煙對你身體不好。」嘉茹打量著他略微蒼白的臉色,沒留意自己的口氣。
邵逸達聳聳肩,把煙斗和煙草又放回去。「我一直想戒的,戒不掉,沒法子。」
「我給你倒杯水好嗎?」
他擺擺手。「哦,不要,你坐著,我們好好聊聊。」
嘉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雙手交迭在膝上,沉默地望著他。他似乎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嗯,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的手伸進另一邊口袋,掏出一個皮夾,打開,遞給她。裡面果然有一張她獲設計獎時報紙刊出來的照片,及一張她藝術學院畢業的學士照。
「你現在比照片上又更漂亮了。」她父親說。
嘉茹用雙手抓緊皮夾,勉力壓抑住欲衝進眼眶的淚水。
「這張照片,我的畢業照,是……」
「你媽寄給我的。應該說我向她要的。」
嘉茹搖搖頭。「你和她一直有聯絡?」
「我也試過和你聯絡,嘉茹。」她父親身體傾向前,急切而懇摯。「我寄過很多信,有些還是敬桐代我寄的。」
她木愕地看著他。「我也寄了好多信給你,都是……媽代我轉寄。
他皺皺眉。「你沒有我的地址嗎?」
「本來有,就是以前我們家的地址。」
「你們走了沒多久,那房子發生火災,燒了個一乾二淨,我也搬了。你母親沒有告訴你?」
「她說你為了生意,住處不定,所以信都是她代我投遞。而且她也不知你在何處,她說她委託你一個朋友轉信,可是你也沒有回她的信。」
「沒有這回事。」邵逸達忍著怒氣,溫和地說。「她寄給我的信,我都保留著,你若不相信,我可以拿給你看。」
「如果她一直和你有聯絡,她為什麼要騙我?」
「我想她是恨我入骨吧。」
「我知道她恨你,我也知道她有她的理由。」她的語氣艱澀而不諒解。
「我不怪妳偏袒她……」
「她吃了很多苦,可是她從來沒有因為環境惡劣而不要我。」
「我沒有不要你,嘉茹。我從沒有停止愛你和關心你。」
「你把我們趕出家門,不許我們回去。媽走投無路,帶著我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最後又不得不搬出去,因為人家不歡迎我們在那當寄生蟲。」
「相信我,這些事情我絲毫不知情。嘉茹,你母親寄信給我,還是你們離開將近兩年以後。她沒有說明你們的生活狀況,只跟我要錢,說要為你繳學費。她寫信也沒有留下明確的地址,只有個郵政信箱號碼。」
嘉茹張大眼睛,看著她父親哀傷又沉痛的表情。
「我每次回她的信,除了寄上她要的錢之外,一定會多附一封信給你。你每年生日我也都寄了禮物和卡片。有時候不確定你需要什麼,我便寄一張支票或現金,要你去買你喜歡的東西。」
她十指幾乎嵌進皮沙發。「我什麼都沒有收到。禮物、卡片或錢,都沒有。」
邵逸達又伸手拿煙斗。這次嘉茹沒有阻止他或反對。她若會抽煙,這時候大概也會想要支煙。她看得出來,她父親說的是實話。那麼說謊的就是她母親。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喃喃。「她明明知道我多麼渴望有你的消息。」
「都怪我和她吵架的時候說了些氣話。」邵逸達深深吸一口煙,苦笑道。「我沒想到她會真的把你帶走,而且阻隔在我們父女之間。她很清楚我多麼愛你,於是她就利用這一點來傷害我、報復我。」
「她為什麼要報復?你們當年吵架,為的是什麼事?」
邵逸達長歎一聲。「陳年往事了。她如今也已不在人間,何必重提舊事?我只希望妳相信我。請你相信我,嘉茹,我這二十幾年,沒有一天不在想念你,惦記你。」
「報上偶爾有關於我的報導,你若有心找我,不會找不到。」
邵逸達笑了。「敬桐親自去了找你,都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呢。」
憶起自己隱居似的生活,嘉茹不禁也笑了。笑中含有自嘲和苦澀。
她父親往茶几上的煙灰缸裡敲掉餘下的煙灰,收起煙斗,起身,走到她旁邊坐下,拉起她的手握住。
「嘉茹,我們父女今天總算重逢了。往者已矣,讓我們團圓吧。過去的種種不是,容爸爸日後彌補,好嗎?」
她噙著滿眶熱淚,無言地舉起另一隻手也握住他。是的,該發生或不該發生的,都發生過了。重要的是她和父親仍能相見,而且知道他真的不曾忘記她和漠視她。
「你不須要彌補我什麼。多年前,每個生日我都只有一個願望,希望見你一面。今天這個望達成了,我該謝謝你。」
邵逸達的眼眶也濡濕了。「孩子,這也是我日思夜盼的心願啊!」
然後他看到嘉茹頸上的項鏈,喜悅晶瑩了他的淚光。
「這是你六歲生日時我送給你那條嗎?」
「嗯。我一直戴著它,沒有拿下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