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易風人高馬大,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個性,為人爽朗直率,說起話像放連珠炮。她心裡向來藏不住事,常常快人快語。可是她是嘉茹唯一信得過的朋友。
「他真的來了?真該死!」易風往沙發上一坐,整個人陷進了一大半。她張開抱怨的嘴。
「我知道。」嘉茹先堵住她。她不止一次要她換一套沙發了,她稱嘉茹的沙發叫「食人鯨」。
「知而不行,有個屁用?」易風嘀咕,從皮包裹拿出一包香煙,看到張大眼睛站在一邊的祖安,又放下回去,自她的特大號皮包裡拿出另外一樣東西。「來,小乖乖,最新的漫畫。」
「哇!謝謝阿姨。」祖安興高采烈捧著漫畫書進他房間去了。
「那個俊男人……他叫什麼來著?」易風這才點上煙,暢然吸一口。
「何敬桐。」嘉茹拿來專為她準備的煙灰缸。
「他到底要幹嘛?窮追爛纏的。」
「他找我為『捷英』設計辦公室。」
易風掀掀她描畫得誇張的濃眉。「那棟新大樓?」
嘉茹點點頭,在她對面一張舊籐椅坐下。
「難怪這麼神秘兮兮,非見到你本人不肯開金口。『捷英』是新加坡一個大財團的呢!開價多少?」
嘉茹笑了。易風就是易風,她一天到晚高喊她是「只認鈔票不認人」,其實她對朋友的忠肝義瞻,嘉茹最瞭解。她們在意大利認識,一見如故,從此成了肝膽相照的好朋友。
「很高。」嘉茹只說道。
易風瞇起眼睛。「多高?這個財團擲金如擲紙,你可不要傻里傻氣放過這個機會。」
嘉茹又笑。「也不能漫天索價,會遭人訾議的。」
易風斜一下頭。「嗯,也對。我們是藝術家嘛!不過,」她傾身向前。「藝術是無價的。到底多高嘛?」
嘉茹告訴她,她夾著煙的手指一顫,長長吹了聲口哨。
「我還沒答應。」嘉茹說。「我要先看看那棟建築再說。接得下來的話,這筆錢對我確實有很大用處。」
易風啐了一聲,吸一口煙。「什麼叫『接得下來的話』?怎麼突然對自己沒有信心了?」
「工程太大的話,我怕要佔去我太多時間。」
「你擔心祖安哪?哎,傻啦!有我這個超級保母,你儘管放心大膽的去接。小乖乖最近情況如何?」
「老樣子。」嘉茹苦笑;;我想他這一輩子大概就是這樣子,不會更好,世不會更壞。」
「那世沒什麼不好。一個人成長以後,還保有孩童的純真和赤誠的,能找得出幾個?像你我這種瀕臨絕種的稀有動物就不用提了。」
嘉茹再度發笑。她喜歡易風的樂觀和達觀。
「要是沒有你這個稀有朋友,我大概早就自殺了。」她嗟歎道。
「哎,彼此彼此。不過我是不會自殺的。幹嘛?製造奇聞哪?有意將自己供人論判,我不如躺進故宮的展覽櫃,何況我還沒有開始享受身為女人的至樂呢!」
易風擠擠眼睛,兩人相視大笑。這是易風的另一奇異哲學。她認為女人最大的樂趣便在於嫁個好男人,然後在他變節之前,把他變成一個最悲慘的男人。
「提到至樂,這個何敬桐可以上榜的。」
嘉茹站起來,搖搖頭。「別忘了你這些年是如何對我耳提面命。」
「我是不希望你再受傷害,沒教你把自己當苦行僧。偶爾調劑一下身心是必要的,促進內分泌調節,維持新陳代謝順暢。」
「越說越離譜。」嘉茹紅著臉笑罵她。「我時間差不多了。祖安一碗湯還沒喝完,待會兒要麻煩你給他熱一下。」
「知道啦,知道啦。」易風把煙蒂按熄,揮揮手。「快去修容整妝,打扮得稱頭一點,點心吃不吃是一回事,別削了咱們女人的顏面。」
嘉茹回到臥室,對著鏡子,當真怔忡起來。易風以前也好幾次挑剔她過於平凡無奇的衣著。和易風對誇張的色彩和服飾的喜好比起來,易風是一幅放肆的現代畫,嘉茹則是非黑即白的素描。
她其實沒那麼不修邊幅,只是不甚考究而已。她也是女人,女人豈有不愛美的?美也是她設計的要素之一。但現實生活已經壓搾得她無心再去考慮或著重穿衣打扮。她最後一次攬鏡妝容,似乎是好幾個世紀前的事了。
當她拿起久未使用的唇筆,不禁自問,她是為了「悅己者容」,還是只為了「悅己」呢?何敬恫,單想到他的名字,不安的感覺就又剌穿她全身。
她拿起梳妝台上他的名片:捷英投資開發集團,總經理,何敬桐。
有錢的男人,她一向敬而遠之,絕不和他們有任何生意以外的瓜葛。她痛恨財勢,痛恨金錢賦予人的權力。諷刺的是,她當了金錢的奴隸十幾年,至今仍無法掙脫它的枷鎖。
除了英俊瀟灑,何敬桐究竟有什麼地方令她如此心神不安又不寧?她不認為她被他吸引。她對男人早巳免疫了,好笑的是,多年來易風不斷替她擋掉男人的邀約,小心看著,怕她又吃虧受害,這會兒卻鼓勵起她來了。
唉,去他的男人!去他的何敬桐!對她來說,工作就是生意,生意上門,她的肩上就減輕一些負荷。如此而已。
***
還有五分鐘就一點。她會來嗎?聽說她像打卡鐘一樣準時。敬桐喜歡有時間觀念的女人,但是大多數女人喜歡用遲到來測試男人的耐性,或顯示她們的女性特權。
問題是,她會來嗎?
從昨天自她家離開,敬桐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百分之九十,他相信她會如約前來,因為他開出的價碼顯然打動了她,不管她最初的態度多麼冷漠和倨傲。
他同時也念念不忘那個眼神充滿渴望和寂寞的男孩。祖安的表現雖然沒有什麼異常,但總讓敬桐感到有些不大對勁。
他桌上的對講機響起時,敬桐正不知第幾次又抬起手腕看表。正好一點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