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氣息微弱地握住她的手,眼神混濁。
「等我……不管下輩子……或下下輩……子,相信我一定會去找你……的……」他眼瞼乏力滑落,嘴角溢出一彎血絲,魂歸離恨天。
「羿郎——」她叫啞了嗓子,只感覺到它益發冰冷的軀體,她茫茫地瞪向毫無愧意的人類,眼眶的淚在那一瞬間再也流不出來。
他以為這樣就得到她了?大錯特錯。
她身體的一部分已經死去,叫她如何獨活……
那血、那淚、那漫天飛舞的羽毛像雪雨,片片堆積在她的身上,直到壓得瀧宮戀喘不過氣來。
她一身冷汗,滿面驚悚地從噩夢中驚醒,緊繃的四肢和霍然睜開的眼在確定自己仍在臥房裡,才重重讓身體沉回柔軟的羽毛被中。
她全身乏力。
又做這種血肉橫飛的怪夢了,每一回,她都在極度倉皇的情況下醒過來,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N次了。
她一直以為早就忘記這段從小就纏繞她不去的夢,在學齡前這場夢就像她生活的一部分,但自從她上了小學,如同春夢一樣,它就驀然蒸發了,沒料到它並不打算放過她,最近,只要她入眠,它就變本加厲地出現。
按理說每天都做同樣的夢,夢中情節再如何淒厲她也該免疫了,但偏不,瀧宮戀只要每回醒來都是熱淚盈眶,全身冷得像墜入冰窖般。
她無奈地抹向眼睛,果不其然,淚沿頰流下,枕頭又濕了大半。
「小姐,起床囉!」每天像太陽一樣準時,天香百合的叫聲和抽棉被的動作總是一氣呵成。
還沒來得及擦乾眼淚呢!瀧宮戀又被摔得眼冒金星,她撫著摔疼的俏臀出聲抗議。
「奶媽,你只要叫一聲我就會起來,用不著每天都來這一套吧?」
「那可不,我如果不這麼做,只怕太陽爬上又西下了,你還賴在被窩裡不起床呢!」她是個精神奕奕的老人家,短衣打扮,乾淨清爽的髻,看得出是非常固守傳統的日本老一輩。
「討厭啦奶媽,人家也不過偶爾賴床,就被你說成了大懶蟲,不來了。」她順勢撲掛在天香百合身上,便是一陣磨蹭。
「你這孩子,也不想想自己都一把年紀了還撒嬌,不害臊!」天香百合嘴巴叨念著,微見風霜的臉卻笑了開來,凝聚更多不常見的細紋。
「多大一把?我今年也才不過二十七,比起奶媽可年輕多了。」她半搖晃著她,偏著頭的認真神情可愛極了。
「貧嘴的孩子,想當年老爺和夫人結婚時也不過十七歲,像你這年紀都做爸爸了。」老人家只要一談及那麼一丁點過去的微末事情,就會陷入緬懷的情緒中回味個沒完沒了。
這些陳年瑣事瀧宮戀幾可倒背如流了。
她告饒地摀住耳朵:「我知道,我知道,總而言之,我起床就是了。」唉!好好一個假日又泡湯了。
「別以為奶媽不知道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今天雖然是星期天,可是渡邊總裁早就派人把要批閱的卷宗放在你書房了,早早看完或許還有時間讓你走一趟日光的野草園呢!」小姐的脾氣她摸得不能再熟,反正她愛去的也不過就那幾個地方,用這方法來要挾她屢試不爽。
她不是很情願地起身,噘起薄薄的菱唇,不依地嘟嚷:「公司有渡邊就可以了,為什麼非得要我這掛名的董事長批閱,他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塊料。」
對那些煩死人的經營手段、營業政策、交際手腕她一概不懂,一間帝都高速交通公司交到她手中真是每下愈況,要不是有個渡邊圭吾撐著,帝都高速集團早就分崩離析了。
「小姐!」天香百合輕叱,「公司是老爺留下的遺產,你不盡心就很不該了,怎麼可以又說這樣不負責任的話!」她凝眉肅目無比威嚴,和方纔的慈祥簡直是天壤之別。
瀧宮戀偷偷吐下舌頭,低頭乖乖認錯。和奶媽抬槓絕不會有贏的機會,不如從善如流的好。
她的父母早在幾年前因為飛機失事雙雙去世,留下子然一身的她和一間經營不善的運輸公司,剛接手的她整天都處於焦頭爛頭額和虧損的情況,直到她青梅竹馬的好友看不過去才接手。
其實說接手也不盡然,公司發號施令的人還是瀧宮戀,只是她的決策仍舊需要經過渡邊圭吾的許可,兩人這種合作的模式也勉強將風雨飄搖的公司導回正軌,所以她對年紀比她稍長一點的渡邊圭吾抱著敬畏的態度多過其他。
「是,我錯了。」
「知錯就好。」天香百合恢復了慈祥的笑容。
她何嘗不知道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綁在乏味的公司是不道德的,但是她不相信渡邊圭吾——即使那男孩令人挑不出一點不滿的地方來。他太完美了,反而教人害怕。
所以她還是堅持只對藥草花鳥有興趣的小姐非參與公司行政不可。
☆ ☆ ☆
新宿御苑是東京最受歡迎的市民公園之一,江戶時代它曾是信州高遠藩的居所,到了明治時期才成為農業試驗場。派官戀悠遊在一座巨大的暖房內,裡頭種滿許多珍貴的熱帶植物。
「你對這些花草的興趣永遠都多過我。」渡邊圭吾不知是感歎或遺憾地屈低他一百八十一公分的身長,和沈宮戀並蹲在一盆迷途香草前,凝視著她側麵粉嫩的臉蛋。
他一身簡單利落的合身絲襯衫,外搭復古黑緞面小背心,同色的涼爽羊毛長褲,渾然天成地洋溢著絕非池中物的氣勢。
只要他和瀧宮戀隨處一站,任何人都會讚不絕口地承認他們是對才子佳人,世上再難找得到這麼匹配的一對。
「我不應該把你拖到這裡來的,對不起。」因為半蹲,她長及腰下的發被撩到圓裙上,緩緩散成漩渦似的發海,更顯得她精雕玉琢的容顏溫柔可人。
她是從唐詩宋詞中走出來的古典美人,清而靈筠天成,即使沒有懾人心魂的艷麗,卻有如暗香浮動的幽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