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衛寇!」佟磊輕喝,輕而易舉地止住衛寇如長江大河的滔滔不絕。「我本無意於帝位,幫我父皇打天下乃為人兒臣應盡的義務,更何況我有十一個兄弟,任何一個都足以稱帝,有我無我,何足怪哉?多爾袞不僅有萬夫不當之勇,更有暄赫一世的武功,其文治更足以稱述,他妒殺我靖遠王府一萬餘口婦孺弟兄,不正如我揮軍馭殺張獻忠和闖王,以及弘光皇帝的餘孽?何況揚州屠城十日,人屍橫遍如山野,夠了,真的夠了。」
他所有的傷痕都在心裡,又有難明白?
看著佟磊變冷僵硬的五官,衛寇知道在他不被人看見的心扉深處包藏著迭遭重創的傷痕;他後悔了,他不該去揭他心中最沉痛的瘡疤。
佟磊斜睇了沉默不語的衛寇,仿若明白他心中所思,遂打斷他的冥想。「幫我個忙,即使她毫無人緣,又是敵人,你總不想看她那副蓬頭垢面,邋遢得不像話的模樣吧?難道她連件像樣的花羅裙也沒有嗎?只穿著單衣和褲子到處跑,甚至連頭髮也不會梳。把明珠叫回來伺候她,還有,除非她離開了佟家寨,否則命令下人依舊得待她如客,知道嗎?」
「是,王爺。」
「出去時順便把陸皓及傅先生請來。」他知道每當衛寇對他的抉擇有意見時,便會避去他的名字而改稱他的名號。
衛寇頷首,逕自去了。
他征忡了良久,心緒一片紊亂,正想起身時,肩胛後的傷口卻牽扯地痛了一下,他眉也不皺,回到床榻。
此刻卻聽見屋外隱隱傳來的喧囂人聲,越來越甚。
才幾天不管事,這些下人就鬧翻天了嗎?
打開門,地攔住一個行色匆匆的丫環。「發生了什麼事?」
那丫環約莫十一、二歲年紀,還是個孩子,見到驚如天神的佟磊,不只瞪大眼珠,連話都說得結巴了。
「衛大人說……說……素靚……小姐不見啦!」
不見?佟磊臉色立刻一沉。『衛大人呢?「丫環從來沒有見過佟磊這等沉重嚴厲的樣子,雙腿軟麻,竟嚇哭了,一邊哭咽,一邊叨絮。「不……不……不知……道……」
看她拚命地掉眼淚,佟磊猛然歎一口氣,他想,如果在這丫頭的面前再站十秒鐘,她大概要昏厥了。
挪移了腳步,穿越重重高低羅列的院子,他終於瞧見疾步而來的衛寇及陸皓。
若以文武譬分,衛寇是文;陸皓是武。陸皓身材魁梧,其貌不揚,頭髮捲曲,鬍鬚堅挺,腰掛寶劍,足蹬習武人穿的長簡黑靴,自有一份凌越殺伐氣勢,是三十六飛騎穿雲箭手的首領。
站定步子,兩人已來到他跟前。
「出了什麼事?」他問。
衛寇想輕描淡寫帶過。「映心姑娘失蹤了,佟家寨整座主屋全派人找遍了,仍然不見她的蹤影。」
「有人見過她嗎?」他攢眉,睇見衛寇輕輕搖頭。最後他把目光停留在陸皓身上。
陸皓給他的答案和衛寇一致。他負責守狩整座佟家寨,管理之精密嚴格不亞於皇宮禁地,平常人別說接近主屋一步,只要稍越雷池,就少不了一頓詰問盤查,蘇映心的憑空消失,令他費解。
「難道她真有憑空消失的本領?」她真是他命中的剋星,從不肯給他片刻的安寧。
「憑空?」衛寇苦苦思索,忽而雙眼驟亮,掉頭便走。「跟我來。」
他轉曲繞回,迂旋倒折,來到初遇蘇映心的那幢屋前,果然沒錯,那架木梯還好端端地矗著呢!
「陸皓,麻煩你上去一趟,把映心姑娘接下來。」他是文人,飛高走低的事向來不行。
陸皓還沒來得及有所行動,佟磊已經一個完美騰空,借力一級階梯,衣袂翩翩地落在琉金魚鱗瓦上,落地無聲。
而為了她一個人弄翻整座佟家寨的蘇映心正曲著身子,嬌小的頭顱靠在自己雪白顏色的胳臂上,睡得好夢方酣。那束被她稍事修剪過的頭髮披滿魚鱗瓦,清晰亮麗的陽光透過高聳的大樹,點點碎碎拂了她一身。
佟磊無法控制自己,臉龐硬細的線條像抄堆一般崩瀉成柔軟的弧度,他失神地凝視蘇映心那沾了灰塵,微髒,但仍白裡透紅的皮膚。
他伸出手指頭,雙膝微弓,輕觸她平滑如緞的俏臉,那感覺讓他極不想移開手指。
他的動作很輕很巧,卻影響到睡夢中的蘇映心,不過她沒醒過來,只翻個身,還是想睡的樣子。上過釉彩的琉金魚鱗瓦其滑如青苔,她這一翻轉,便順勢滾進佟磊反應飛快的臂膀中。這會兒,她更如魚得水,毫不遲疑地蜷入他的胸膛,安穩如初,帶著幸福跌入溫暖的虛無中。
一個殺手不是應該時時刻刻警覺如獸,敏捷如豹嗎?怎地她如此放心把「信任」托負別人?佟磊這回不只疑惑,他的心中有股陌生得令他欣喜暈眩的力量拉扯著他。
回到地面,他全然不顧衛寇和陸皓伸出的手臂及驚愕的眼光,穩穩抱著在他懷中甜睡的蘇映心走回主屋。
低垂的竹簾掩映著銀色月光;月光如雪晶瑩,混合著彩繪紗罩內的燭光,將屋內照得亮如白晝。
蘇映心一睜開眼睛就對上了雙略帶濕漉,像小鹿似清澈的眼眸。
那對陌生的眼看著她轉醒,便帶著羞赧和些微的不安討好說道:「靚姑娘,您醒來了?」
她只覺神清氣爽,這長長一覺將她從前沒睡飽的眠全補足了,全身活力充沛,像蓄滿電源的火車頭。
「嗨!你叫我『心心』吧!你又叫什麼?」她好奇死了,眼前這梳著一條光亮長辮的女孩可是她在佟家寨看見的唯一同性。
她帶著侷促和一股蘇映心無法理解的緊繃,那感覺宛如她面對的是長著三頭六臂的犄角怪物一樣。
「我叫紫鵑,杜紫鵑。衛大人要我來伺候靚姑娘您。」
「衛寇啊!」蘇映心沒心機地嘀咕直言。「我以為是明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