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是漂亮,但說到了乖呀……」村裡素有廣播電台之稱的吳婆婆,手臂上掛了只空菜籃晃著,邊哼氣邊刻意壓低了嗓音,「卻怕是裝出來的喲,否則怎麼可能會年紀輕輕就帶了個拖油瓶嫁過來?瞧那孩子怕都有八、九歲了,那她不是在十幾歲就當了媽的嗎?」
「也許是命苦……」李媽媽心疼地想像著,「年紀這麼小就死了丈夫……」
「什麼死了丈夫?」吳婆婆輕蔑噴息。「老張這檔子事你問我就對了,因為這門親事的中間人,鎮上美容院的老闆娘金水嬸,正是我老二媳婦兒的三舅婆的堂侄的七表嫂,我剛剛還讓我媳婦兒去打過電話探問的……」
那一頭李媽媽等人還在讓吳婆婆的親屬表給弄得暈頭轉向之際,這一頭的吳婆婆已經又往下說了。
「那個女人是個山地婆,還沒嫁人卻生了個孩子,對於出身過往從來不提起,無親無戚一個人帶著孩子漂流在外的。」
「沒有嫁人怎麼能生孩子?」另一個擠過來的婦人小聲發問。
「呿!這話可就問得嫌見識不足了……」吳婆婆再度輕蔑噴息,語氣滿是鄙夷。「人家可是打山上來的,聽說那些個山上番婆子的貞潔觀念可與咱們平地人的不太一樣,敢得很呢!又會喝酒又愛跳舞,成天不做事只愛玩。要我說呢,老張最好夠聰明,千萬別把經濟大權落入外人手裡,否則難保將來不被他們兩母子給吸乾抹盡,趕出家門去……啊啊啊……」
八卦還沒說完,吳婆婆的話已讓迎面一把竹掃帚,給硬生生切換成了尖叫。
幸好吳婆婆平日晨運做得勤快,一個矮身向左斜,驚險萬狀地避過了攻擊。
她雖避過了,但對方卻無意罷休,再來一記大漠橫掃,這回不單是吳婆婆,就連李媽媽等人都被嚇得一邊哇哇叫、一邊轉身逃跑,就連菜籃子和幾個空瓶罐都被倉卒扔在地上不及回頭去撿拾了。
眾婆婆媽媽在幾步路後撫胸回頭,這才看清楚了兇手是個大眼睛高鼻樑,明明生得好看得不得了,此時卻是滿臉戾氣的小男孩——那方才躲在三輪板車家當中的小男孩。
只見那男孩雙手高舉竹掃帚,形似關公握大刀,更似是頭出柙的小猛虎。
即便婆婆媽媽們都已被驅趕跑,小猛虎卻似還無意歇手,他轉了方向再掃,這一回瞄準的是那些蹲在籬笆旁觀望兼玩耍的小孩們。
「干XX!滾開!滾開!統統都滾開!幹嘛在人家門口說人家的壞話?」
成串台語髒話滿天飛,雖說有的話聽不太懂,但光瞧那孩子的神情及語氣就已夠讓那些外省媽媽聽得目瞪口呆兼皺眉頭了。
竹掃帚霍然再掃,一群有大有小的孩子們或是跳開或是尖叫,有的僕滾、有的匍爬,甚至還有人當成了是在玩,跳繩般地閃來閃去,可就算原是當在玩耍的,在真的挨了幾下打,小手小腳劃出了血痕,終於信了對方的凶神惡煞絕非恫喝時,這才又哭又逃地,跑回家去搬救兵了。
沒多久後,不單是張家門口,就連附近幾戶的樹籬外都被淨空,小韓桀傲氣地扛著竹掃帚正待得意凱旋而歸,突然眼角餘光瞥見了個年紀比他小,一頭短髮的小女孩,正蹲著身子定睛直勾勾地瞧著他,好半天沒動也沒跑。
「干XX!你還不走?」小韓桀再度揚高竹掃帚,也再次啟動惡嗓。
「小孩子不要說髒話,很難聽的,我沒有罵你媽媽,你不可以打我。」女孩兒有雙黑白分明、彷彿泰山崩於前都還能夠平靜無波的大眼睛,她開口,聲音卻像小貓咪。
她的聲音要比眼神柔軟稚氣多了,不像她的眼神,活像個嚴肅的老太婆。
小韓桀微瞇起惡瞳,似是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會有人不怕他?尤其那還是個年紀比他小、身高也比他矮的小女生。
「矮仔冬瓜!」他用台語喊她,「你真的很不怕死喔?」
「那個不是我的名字,我叫做寧雪。」小女孩的態度依舊不慍不火。
我管你淋雪還是淋雨!
瞧她這一身打扮和標準國語就知道是和那些大嘴巴的同一夥,都是來看笑話,都是來欺負他媽媽的!所以,也都是該揍的!
竹掃帚再度被高舉,卻在此時,韓桀身後爆出一記大吼——
「張桀!儂在做啥?儂不可以欺負小朋友!」
張……桀?!
呷賽啦!干Xx的什麼碗糕?!
即便韓桀對於張煥的上海國語幾乎是鴨子聽雷,有聽沒有懂,但對於這麼重要的一句,他可絕對不會聽錯,於是在下一瞬間,竹掃帚和憤怒的小男孩都轉向了。
「干!『您北』不叫張桀!叫韓桀!叫韓桀!」他大聲叫囂並跳腳。
「儂在說啥馬茲?」你在說什麼東西?
張煥捺著性子、放軟嗓音,控制著自己千萬別在這頭一天,就讓這孩子對他的印象打了個壞分數。
「鵝讓儂別欺負別的小朋友是為儂好,鵝伍是在罵儂,儂母親嫁給了鵝,那鵝不就是儂的拔巴羅?所以儂當然是要改叫做張桀的!」
「干!誰管你什麼鵝不鵝、鴨不鴨、雞不雞的呷賽!」
竹掃帚被扔遠,八歲的小韓桀雙手叉腰,霸氣十足。
「是『您北』老母嫁給了你不是我,我不姓張,打死了也不姓張!」
嫌惡加鄙夷,小男孩惡聲惡氣的,表情卻是嚴肅正經。
「只有蟑螂,才會姓張的!」
第三章
清音琅琅,不斷地由木框窗往外傳開,那是一間教室,門口掛著牌子,上頭寫著「六年三班」。
在同學們齊聲朗誦課文時,坐在最後一排,六年三班的模範生兼班長寧雪,正在幫忙掩護她身旁那已睡了快二十分鐘的同班同學,韓桀。
喊同學是客氣的稱法,說是來討債的冤親債主,她還覺得比較像。
韓桀在寧雪七歲時與他的母親一塊嫁進忠義新村裡,進入了她的生命,也為那向來樸實敦睦的村子,帶來了茶餘飯後的閒嗑牙話題,及大大小小沒斷過的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