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偷瞥他—眼,設法再評估—遍他臉上的那股冷酷無情,那突然扭曲的嘴角里暗含的激痛悲苦,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為什麼又會讓他的笑容那麼自然生動?恍若陽光從陡峭的山巔升起,放射出萬丈光芒,燦爛奪目?
她舉起手,輕按額間。她該好好控制住自己。
他說得對,她的確很容易慌張失措。老天,他只不過是個男人啊。「名氣響亮」?對。「性感狂野」?沒錯。可是除此之外,他就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啊?為什麼他總會讓她這樣熱血沸騰,神魂顛倒?這太荒謬太瘋狂太盲目了。更要命的是,這個男人即將成為她的上司,而最最可笑的大老套就是單戀老闆!謝了,她不需要這種老套。她是個獨立自主、有自己想法和主張的現代女孩……還有。咦。蘇爾凱還稱讚過她什麼長處?哦,他說他已經好一陣子沒遇見過像她這麼才華橫溢的人了。哈,是咧。她可承受不起失去自制,她絕不能讓一個致命的微笑毀掉她的前途,她不是那種輕易犧牲的人。
他的電話似乎無意停止,那串法語仍不斷持續飄蕩在空中;她試著把眼神從他身上拉開,開始仔細瀏覽這個房間。
這裡像個萬花筒,混合了各式各樣的風格。—邊是兩組很法國式的皮沙發;還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鏡,金箔鏡框上鑲有花冠天使的圖案,挺像凡爾賽宮流落民間的古董珍品。另一邊是一組餐桌椅,灰黑和粉紅相間的意大利式大理石桌,配上一套美國式的直背椅。這套椅子線條利落、造型優美、是很實用的高科技用品。說來奇怪,它和室內的其他裝備搭配得恰到好處,一點也不突兀。
蘿芙側轉頭,另一邊牆上掛了幅好大的手織壁掛,充滿了絢麗的紅橙藍等色彩,溫暖了室內氣氛。雖然此刻接近傍晚,天空仍閃耀著仲夏的粉彩光芒,然而她從陽台的落地窗望去,便能想像當華燈初上之際,這裡一定會看來雅致而舒適,溫馨而怡人。這個房間,就如同置身於台北幾何式景觀之中的—個隱密天堂,在一片銀灰色的屋頂世界裡,這兒卻是個充滿光彩的桃源小境。
蘿芙不經意地瞥見身旁桌上的一組相框,她微笑地發現其中一張是個穿白袍的小男孩,羞澀地握著一束紅玫瑰;另一張,同一個男孩,大概比剛剛那張多了一兩歲,他穿著芭蕾舞者的緊身褲和黑色天鵝絨外套,擺了個很美的謝幕姿勢。
她傾身向前細看。那抹微笑似曾相識,而那性感的豐唇更是錯不了。她再觀察其他幾張照片便確定這全是蕭克倫。包括他從小到大不同時期和擔任的各種芭蕾舞角色,他看來極為融入每個角色之中,隨著每出舞劇轉換氣質,像只變色龍般完美地詮釋每個劇中人,扮什麼就像什麼。唯有仔細觀察,才能從那生動的嘴唇認出是他。
她再貼近凝視。最後一張看來是在香港片場的一個場景拍的快照,時間必定就在那場意外不久之前。照片裡是一個高大黝黑、穿著白色西裝的俊男,他眼裡閃耀著燦爛的光彩,彷彿全世界都傾倒在他腳下。三十出頭的他看來神采飛揚,自信十足。旁邊還有一張沙龍照,相片中的他大概十七、八歲左右,但是那股成熟的男性魅力,已經在他柔和的五官線條間隱約可見。他輕柔地擁著一位穿白紗洋裝的少女在懷裡,當相機內閃光燈一閃的那一剎那,凝結了他們之間交換的一股微妙情愫。蘿芙突然感覺一陣刺痛。
初戀!年少的愛情,失落的愛情。她望著相片中女孩清秀的臉龐和純潔脆弱的氣質,想起自己的初戀。她的初戀對象是住在她家巷尾的一個男孩,他們只牽過一次手。多年來,她仍清楚地記得那第一次約會的每幕情景,心裡總會充滿無限溫馨的感懷。她不禁在想像蕭克倫的初戀,是否也是這麼純真?
「原來你已經發現這些相片了。」
突然間他站在她面前,整個身影籠罩著她。她一時心慌意亂,必須很專心地把相片放回原位,才能整齊擺好。
「對不起!我很抱歉沒先徵得你同意,希望你不介意。」
「這是自我治療!絕非出於虛榮心。」他突然直率地表明擺相片在此的原因,語氣冷淡,「有人建議我,如果我能夠忍受正視著這些過去時光,而不再有想拆垮屋頂,一頭撞牆的衝動的話,就代表我已經擺脫往事、康復重生了。你相信嗎?」
他濃黑的眼眸在她臉上不停盤旋打轉,她感覺那雙炙熱的目光直接燃燒進她的眼底,撕碎了所有禮貌回答的可能性,貫穿了她,企圖直接從她靈魂深處找出答案。
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這樣粗魯野蠻的探測,他毫不留情地追索,她感覺腦裡—片茫然,完全不知所措。然後,她才逐漸回神,猜想他是在指那場意外,於是很慎重地回答。
「我想,這得看你的態度而定了。看是你否願意拋開過去,重新開始。我自己是從來沒遇過嚴重的意外,所以我只能憑猜測想像那會是什麼情形。但畢竟不如親身體驗來得深刻真實。」
「什麼?動不動就闖禍的『意外專家』葛小姐,居然從來沒撞壞過她的車子。」
「我不開車。況且,你憑什麼說我是個動不動就闖禍的『意外專家』?」她緊張地撇開眼神,瞥向那排相框。
「你們藝術學院的校長——」他告訴她。
「他這麼告訴你?」蘿芙脫口蹦出。居然是自己人止她後腿。
「他當時正在為你引起的大災難辯護。他似乎認勺它是很稀鬆子常的事件,這種調皮搗蛋的衝動,必然是你急躁個性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好配合你的才氣。當然啦,我是一字不漏引用他的話給你聽,絕沒有加油添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