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大概是累了,他那副安穩的姿態就像想睡覺。然後,突然之間他又開口了,連眼睛也沒睜開一下。她才知道,在那副沈靜的面具後面,他的腦筋正在不停地運轉。
「我承認那天在藝術學院見到你的第一刻,真的是被你弄得迷惑不已,難以理解。」他緩緩陳述,「哇,你真是個搗蛋鬼,惹出那麼一團混亂。我實在沒辦法把你的外表,和你製作的那些引人入勝、複雜精細、完美無瑕的迷你模型聯想在一起……當然啦,對爾凱而言,你的作品是很棒的超現實藝術,正投他所好。或許,正因為你的粗魯笨拙……」
「粗魯笨拙?」她驚呼一聲打斷他,聲音大得讓他突然張開眼睛。沒錯,她的出場方式是一團混亂,她承認。可是,粗魯笨拙?這種說法太過分了。
「我是不是用錯了詞?」他趁她還來不及反應就問她,善意地露齒—笑,凝望著她氣紅的臉,「或許我該說『新鮮』?」
「你明明是說『粗魯笨拙』!」
「嗯,是啊,沒錯。也許是有一點吧。你不認為嗎?」他揚起濃眉,「的確是這樣。」他補充道,似乎要趁她反駁之前先說服自己。
「事實上,這種風格就如同你本人。葛小姐,你這身可愛的黑皮套裝,的確讓你看來成熟世故、利落幹練,」他瞇起眼睛,「不過我懷疑在這身外表之下,仍舊是我昨天見到的那個畏縮不安、倉皇失措的小女孩……那個突然趴倒在我腳邊,露出她的『內在美』的迷人女孩。」
蘿芙簡直窒息得喘不過氣。然後,她茫然舉起酒杯到嘴邊,仰頭一口乾盡。她側身把空酒杯放回旁邊的桌子時,雙手仍不停地顫抖,惹來蕭先生的輕笑。
「我想這的確證實了我的觀點。不是嗎?」
「什麼?什麼證實了你的觀點?」她生硬地問他,不敢抬頭看他的表情。
「你很容易心慌意亂,然後不知所措,」他好像離她更近了,其實只不過是他語調改變了。「保持冷靜,葛小姐。否則必然會有更糟的情況發生。」
「更糟的情況?」她結巴地重複道。
「人生就是如此。」他的表情轉為嚴肅冷酷。她立刻明白,他這種種表面上刻意的嘲諷,其實反映了他內心的悲苦和激痛。她瞭解這個男人的靈魂深層,一定有處充滿陰暗的黑洞。
「再幫我倒杯酒,然後,讓我們再開始工作吧!」他突然告訴她。
「工作?」她忍不住追問,實在趕不上他快速轉變的思緒和態度。
「現在是再好不過的時機啊。此刻不做更待何時?咦,這不是你自己說過的嗎?」
「不,蕭先生。我一向避免陳腔濫調的『老套』。」
「哦!除了言詞之外,也包括行為嗎?葛小姐?」
蘿芙不確定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想,點點頭或許是比較聰明的回答。
「那麼,如果我請你過來坐在我旁邊,你會不會認為這也是老套?」
「蕭先生,我認為唯一會變成老套的是,如果——」她突然停頓,咬緊下唇,不曉得她敢不敢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如果?舉例而言,如果我突然摟住你,然後吻你。是嗎?」他替她說完。
蘿芙屏息輕顫,點點頭。
「嗯,不管怎麼樣,我們就盡量避免老套吧。不過,我們至少可以再來杯酒吧?嗯?」
蘿芙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覺了。她茫然地起立,然後走向酒櫃。她很高興能暫時脫離他目光的焦距範圍,最起碼她能喘口氣了。她覺得疲倦不堪,全身神經都因為長時間緊繃而彈性疲乏,每一處細胞都在亂蹦亂跳,陷於大混亂之中。
「我希望你會喜歡酒,這是我們舞團的指定飲料。」
蘿芙聞言嚇得猛然轉身,她驚訝地發現他正站在她身後。天哪,他什麼時候溜過來的?一聲不響像只美洲豹。
「嘿,還記得嗎?我能走路。」他低浯,誤解了她呼吸急促的原因,「我只是再也不能跳舞了,如此而已。」他嘴角扭曲,嘲諷地苦笑,「所以這點對你應該不會造成困擾吧?」
第四章
蘿芙發覺自己正緊靠在酒櫃的的紫檀木門上。她屏住氣息,頸背的毛髮豎直,體內有股莫名的情感在蠢蠢欲動。
「蕭先生——」她開口道,舉起一手像在自衛,她的神經拉起警報,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劃破空間,撕開了他們之間短暫的壓力,緊張的情勢似乎瞬間消逝。
他猛然轉身離開了。
不過她已經瞥見了他轉身前那一剎那的神情。在他那排濃密的睫毛之中,閃爍著—一絲反諷的光芒,暗示他很感激剛好在這一刻被打斷。
他剛剛正準備吻我!
蘿芙狂亂地恍然大悟。不行,我不能讓他……他不能吻我,我不准!他太……,蘿芙屏息,狂亂地拚命努力鎮定自己。他太……太完美了。她想著,轉身看他。
他正斜靠在長沙發的把手上,他手裡握著一具烏木色黑亮的老式電話,嘴裡吐出一連串快速的法語,然後,直到他發出一串暖昧的笑聲,她才想到線路那端可能是個女人。
她幫他倒滿一杯,然後為自己倒了一點,以鎮靜神經。她正準備坐回原位時,他突然舉起一手,用手指彈出聲音引她注意。他仍在快速地講電話,右手持聽筒,左手在空中揮舞暗示。於是她走過去,把他的酒杯放進他左手。
蘿芙開始在懷疑他是否一向如此豪飲?同時也在懷疑這是否會成為他對她的工作要求?她已經覺得頭暈目眩了。至於這究竟是因為不適應在午後喝烈酒?還是因為……哦,她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他們的對話似於長得無際無盡。她—邊靜候,—邊在考慮該不該拒絕這份工作。他—定會是個很難相處的上司,她可不思每天來忍受侮辱、指使來指使去,最後沒有利用價值時,再被一腳踢出來,遍體鱗傷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