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這幾年老得很快,和李宛霏幼時記憶不能相連,但口吻倒是沒變。
他們的確太忘形了,都忘了這楝房子裡還有其它三位長輩呢!
已經晚上十點半了吧?老人的灰髮仍一絲不苟地在腦後束成圓髻。她不是該躺在床上安眠嗎?為什麼還能精神奕奕地出現在此?!
回應年輕夫妻困惑的目光,老人身後沉默的推手說話了。
「老太太起床吃藥,聽到兩位爭執的聲音,很吵,門又是半開的,所以我們就進來了。」推手是位中年婦人,聲調跟表情一樣沒什麼溫度,宅子內的人都喚她張嫂。她多年來一直隨侍在老太太身邊,手腳非常俐落,常板著一張臉,不多話。
他們的確忘得一乾二淨了。老人的房間與他們相對面,有異常的動靜很容易被知悉。他不清楚老人當初選擇這個方位住下是否有監探的意味,但二樓起居不方便,窗外又有株盤根錯節的大樹遮蔽陽光,並不適合行動不便的老人養身,這種種不合理總讓他心生古怪。
不過,也就這三個月吧。當初他父親一口答應了老太太的條件之一——新婚頭三個月得在盛家度過,但他早出晚歸,老人能耐他何?
「對不起,姨婆,我們在——在玩呢!忘了門沒關好——」盛士暐恭敬地站起來,一反平日的滿不在乎。
「是嗎?地板上的枕頭和棉被又是怎麼回事?新婚之夜就打算分床睡了?」精悍的眼神在兩人不安的神情上打轉,似乎沒有輕易饒過他們的打算。
「那個是因為——怕睡到半夜有人會掉下床,摔痛了身體。姨婆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睡,不習慣突然多出一個人跟自己搶被蓋。」男人努力地自圓其說,還往後猛扯了一下呆坐在床上的女人的頭髮。
她痛得跳起來,忙附和道:「是啊是啊!我們怎麼可能分床睡,我們剛剛是開玩笑的。」她揉揉刺痛的頭皮,思索著要找什麼機會還擊。
老人哼兩聲氣,「最好是這樣。士暐,你父親很有心,我不過是隨口說說怕日子冷清,他就接我到盛家養病。你們就跟我的孫輩一樣,有任何問題,我是不會坐視不管的;能看你討個好老婆,圓圓滿滿的有下一代,是我人生最後的期望。你們不會令我失望吧?」說完,半勾的癟唇出現一抹怪笑,讓李宛霏下意識縮了縮肩,視線只敢落在老人尊貴的戒指上。
「那是當然的。姨婆對我們盛家恩同再造,這點期待我們不會辜負您的。」怕這套虛假的說詞不被採信,男人長臂一勾,將身邊的女人攬人懷中,在她面頰親了一口。
「很好,你們之間能有共識,那是最好不過了。」看了眼渾身侷促依偎在男人臂彎的小女人,老太太嘴一咧,一排假牙閃現,像暴雨前的預警閃電。「宛霏啊,從結婚前到現在,一共見了你三次,有兩次你都和士暐拳腳相向,女人這副模樣是留不住男人的!雖說你們自小就認識,但也不該失掉作太太的分寸,不學著溫柔體貼,就算把男人五花大綁,他還是會一個勁兒往外跑的。」
一股羞憤讓她面上紅白交錯,羞的是婚前拜見盛家兩老那次,她在盛家前院和盛士暐一言不和,彼此動手推擠時,剛巧被剛下車要進主屋的老太太撞個正著;氣的是一旁的男人心有慼慼焉地狂點頭,似乎對這番評論深表贊同。
「我這麼說不是要你學他從前那些女人的輕佻樣,那只有丟盛家的臉。你看看你婆婆,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的,又能幫襯盛家事業,那才是你得好好學起來的本事。」
這次輪到她笑彎了嘴,她上前幾步,兩手交迭在膝上欠個身,輕快地回道:「姨婆說的是,我會盡力做到。」
男人臉皮隱約跳動著,但仍鎮定地保持謙笑。
「所以——」老眼閉了閉,靜止了三秒鐘。「既然你們倆決定共體時艱,不想在此時去蜜月旅行,要延後到盛氏穩定為止,那麼宛霏啊,明天就把工作辭了吧!你就全心全意照顧士暐,別再拋頭露面,賺那幾分錢讓人看笑話。」
這幾句雖說得輕描淡寫的,卻讓她連連倒退,直到男人從後伸手抵住她的腰,嗤笑出聲,她才驚覺自己失態了。「姨婆,那我——不是成了閒人了?盛家——不會希望多個閒人來養吧?」
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找到的工作被看低,她不禁握緊了拳頭。被看低不要緊,還得侍候一個不對盤的男人,這才更是令她聞之色變。
「我老太婆要養十個閒人都不是問題,這點用不著你操心。總之,就這麼說定了,後天我要上醫院去,就由你陪著我,讓張嫂回家一趟。」
雞爪一揚,張嫂熟練地推動輪椅,轉個彎,出去時還順手替兩夫妻帶上門。
她呆得很厲害,渾然不覺男人的雙手在丈量自己腰腹的尺寸,她唯一的思緒是——她墜入了無間地獄!而且依照老人家發號施令的肺活量看來,這刑期絕不會太短。
「你看起來有點驚嚇過度,我看我今晚就大發慈悲,讓你睡床吧!」
她不吭氣,床的吸引力已消失無蹤,腦中浮現了一個天平,左邊是體重不足的無上權威皇太后,右邊則是帶著壞笑的沒品皇太子,兩邊對她的人生破壞力差不多,但右邊可能好一滴滴,起碼她不開心時能夠踹上兩腳消消怒火……
她慢慢爬回床上,靜默地看著窗外的星空,思索著自己渺茫的未來。
主燈熄了,留了一盞夜燈。她聽到男人打呵欠,然後在地板躺下的聲音,最後他還下了個語重心長的、略帶譏誚的評語——
「霏霏,不是我要洩你的氣,你的腰粗了點,還有點小腹,夏天就快到了,你最好戒口一下,否則到時只能挑連身泳裝——」
一隻枕頭朝地板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