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點了點頭,拿出診金,擱在桌上,然後提著那幾包安胎藥,如遊魂般走出了藥鋪子。
她臉色慘白,如在飄蕩般,慢慢的走回客棧,而後無聲無息的走上樓,回到客房裡頭。
懷孕了。
她懷孕了。
她竟然在此時此刻懷孕了!
成親數年,他們都想要孩子,注生娘娘卻遲遲沒為他們送子來,他甚至還用這個理由休了她,讓另一個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如今,直到她被休後,她這才發現,肚子裡有了夏侯寅的骨肉。
畫眉的雙手,輕覆著小腹,那兒仍然平坦,看不出懷孕的跡象。她虛弱的閉上眼睛,倒臥在床榻上,覆在小腹上的手沒有挪開。
如果是個女孩,該會是像她。如果是個男孩,肯定就會像是他——那個她曾經深愛過,如今卻不願提及、不願想起、不願夢見的男人。
孩子會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
她抱著小腹,蜷縮著瘦弱的身子,獨自臥在這極南之城,一間小客棧的客房裡,身旁沒有半個熟識的人。
二胡的音樂,從窗外傳來,伴隨著從遠處飄來的歌聲,歌聲淒婉,一句一句都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懷兒一個月不知不覺,娘懷兒兩個月才知其情,
娘懷兒三個月飲食無味,娘懷兒四個月四肢無力,
娘懷兒五個月頭暈目眩,娘懷兒六個月提心吊膽,
娘懷兒七個月身重如山,娘懷兒八個月不敢笑言,
娘懷兒九個月寸步難前,娘懷兒十個月才離娘懷。
歌聲唱著唱著,倒臥在床榻上的她,將身子蜷縮得更緊。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在此時此刻,終於再也強忍不住,她抱緊小腹,自製崩潰,一串熱淚終於流出眼眶,落在枕巾上。
這淚,彷彿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斷了線的珍珠。
這是她被休之後,首度落淚哭泣。
無聲的哭泣,伴隨著窗外的歌聲,久久沒有停歇。
第八章
赤陽城的五月,艷陽高照,人人汗下如雨。
畫眉本以為,自個兒只怕冷。誰知在這兒落腳後,才初夏時分,她就熱得一身是汗,連夜裡都要輾轉許久,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她雖然已經搬出客棧,在兩個多月前,用了部分銀兩,買下一座小小的院落,但是老闆娘仍對她照顧有加,三天兩頭都往這兒跑。
生過五個孩子的老闆娘,很有經驗的告訴她,害喜時,身子會畏寒,等到害喜症狀和緩,孕婦就容易覺得燠熱難當……
如今,畫眉懷孕已經七個月了。
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漸漸的、漸漸的長大。偶爾,肚子裡的孩子,活潑的伸伸腿兒,她就會輕撫著小腹,柔聲跟孩子說話。
為了孩子,她必須振作起來。
雖然說,手邊仍有不少珠寶,但是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一旦孩子出生後,開銷勢必會增加。
除了節流,最好的辦法就是開源。
赤陽城商業鼎盛,又在南方邊陲,雖比不上鳳城富麗堂皇,但是這個城市有著強烈的生命力,與北國的戰爭、朝廷的昏庸,都離這裡太遙遠。這兒的人們豪邁、不拘小節,城中時常看到異國的商人走動。
那日,夏風熱如流火。
畫眉撐著傘,遮蔽熱燙的陽光,拿著手絹兒,在丫鬟的陪同下,租了一頂涼轎出門,前往港口附近的五羊大街。
這條街寬闊而筆直,鄰近港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論哪一天,都是人潮洶湧。船員們在這兒消費、商旅們在這兒交易,本國人與異國人,在街上擦肩而過。
在赤陽城裡待了幾個月,畫眉已摸清這座城,各類食衣住行的習慣以及需求。
她與生俱來、又被磨練得專精的商業直覺,讓她精準的看出,五羊大街上肯定有生意可做。而且,不但是有生意可做,利潤還不低,要養活母子二人,維持小康的生活,可說是綽綽有餘。
一個多月前,她在五羊大街上,發現一間歇業的店舖。
這裡地段極佳,店舖裡頭格局方正、大小適中,用來開間餐館,要是經營得宜,就能有豐厚收益。她來看過好幾次,愈看愈是滿意。
不但如此,就連附近的幾間餐館,她也一間一間去勘查,逐間去試吃,嘗嘗鄰近餐館的味道。
這幾間餐館,不論是環境、食材或是口味,都屬中下。
畫眉覺得信心滿滿。
這幾個月來,她跟著客棧老闆娘,在赤陽城內四處走動,早已摸清楚,該到哪裡選購優惠而新鮮的食材。她已經找到一位願意配合的廚師,憑著她的手藝,能熬些補身的好粥,做幾道精緻的菜餚,而廚師則是配合食材,依據當地人的口味,做出鮮美的吃食。
只是,萬事具備,她卻碰上了一個難題。
店舖的主人,不肯將店舖租給她。
不論溝通過多少次,店舖主人就是不肯點頭。外柔內剛的畫眉,當然不肯善罷干休,她頂著烈日,三天就登門拜訪,試圖說服對方。
走下涼轎,她用手絹兒,擦著額上的汗,先望了望萬里無雲的晴空,接著才轉身,走進一間銀樓。
銀樓裡擺著各式珠寶首飾,成套的金飾,精緻而耀眼,幾乎要讓人覺得刺眼。
畫眉一路走到角落,對著一個抽著水煙的老人,福身請安。
「陳老闆,午安。」雖然懷孕七個月,她的動作依然優雅如昔。
「嗯。」
老人繼續抽著水煙,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只從鼻子裡頭,哼出一個音,就算是應了她的請安。
「敢問陳老闆,畫眉先前的請求,您考慮得如何?」
老人慢條斯理的吐出一口煙。
「考慮?」他拿著煙桿子,敲了敲桌子。「我早說了,不用考慮。」
這樣的反應,畫眉已經見過數次了。她耐著性子,彎唇淺笑,努力想說服這個頑固的老人。
「陳老闆,我租下您的店舖,不過是想開間餐館,做點生意——」
話還沒說完,老人就不屑的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