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親手為他準備吃食?
難道真的只因為不想欠人情?
目光又回到褐色桌面,看著看著,褐色桌面變成黃褐色沙漠,咀嚼的動作慢下來,沙漠風沙滾滾,熱氣渺渺,那紫色身影,若隱若現……以後就看不到她了,以後再看不到她了,她去了很遠地方……
正是這念頭,打亂思緒,他沒辦法安心應試。
從昨日清晨,看見阮罌撤去他包袱中寒酸的吃食,為他備糕點。當他打開手心,看見她繡的幸運荷包……
是從那刻起,他生病了。他困這裡,坐不住,該將試題寫好,也清楚該這麼做,卻無心下筆,然後一直想著兩個字——如果。他發瘋地想,不受控制地想,明知不該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想著如果。
如果跟阮罌去西域,如果撇下考取狀元的念頭,如果就拋下過去、拋下義務,拋下他的責任,就任性地隨她浪跡天涯,同阮罌朝夕相處,陪她冒險。這些如果,光想像著,就帶給他極大的幸福感。
他放縱思緒,想像這些如果,好像有一猛獸,內心暴動,弄擰理智。存心教他不安寧,想忽略,它卻執意撒野。這頭獸,主宰他的思路。它是阮罌,它是那雙雪亮眼睛,那眼睛曾經似有情若無情地瞅著他。它也是那會笑的粉紅小嘴,欲語還休,像講出什麼嚇他的話,又曖昧地抿住了。
作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自視甚高的他,會變成一個大傻瓜。竟荒唐地坐在考場,竟在最應該專注寫試題的時候,胡亂猜起某人的心。
猜她為他準備吃食,是不是代表了什麼?猜她親自繡荷包給他,是否又代表了什麼?猜到最後,想到最後,得出一個結果——
恨阮罌。
他拽起荷包,擲向牆壁。
該死的你,我被你害了。
他懊惱撫額,緊握筆,他完了。
當初不該收她,得到很多快樂,卻平白生出了牽掛。
猶記那天,大樹下,她說:「我愛你。」
玩笑的口氣、調皮的表情,似真似假,那時,就狡猾地,竊走他的心。
當她終於不再出現——
他忽然很在乎起來,忽然想跟她到天涯海角。
當她不再出現——
忽然萌生很多話,想對她說。
當她不再出現……
阮罌想事情時,愛偏著瞼。耍小聰明時,眼色雪亮。愛穿紫衣服,喜歡追究神秘的事物。她偏好黑夜更勝白晝,她好像說過,夜晚可以有很多怪想像,說夜晚讓她無聊的生活變得像夢。
她都說些什麼?她說的時候他明明沒仔細聽,現在,怎麼都想起來了?
當她不再出現,她就巨大起來,法力無邊,圍困他。當兩人距離拉長,當緣分走盡,才知道最懷念的,是伊人的身影。而自己的事,都不重要了,自己的原則堅持,飛灰煙滅。
這是不是很蠢?
慌慌地坐在這,司徒劍滄為著這失控的、不能自主的情緒,恨起阮罌。恨她的同時又明白到,愛的偉大。
他以為自己很經歷過一些事,驕傲地自認為再沒有什麼能為難他、傷害他、慌亂他,直至與愛晤面了,才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阮罌,總是你問我怎麼辦,總是我教你該怎麼做。你可知道,有這一天,師父不知如何是好,你害師父失卻主張,心中沒了主意。假使你知道了,可會笑師父傻?
然後,換你對師父說一聲:「蠢物。」
黑暗籠罩長安城,為會試搭起的圓弧考場周圍,朝廷士兵鎮守著,他們全副武裝,提槍帶刀,臉上表情,專注嚴肅。四周架著火把,遠遠望去,像暗裡,盛開著一簇簇火焰撲化。
幽暗中,遠遠地,響起馬蹄聲,出現一名乘馬的紫衫女子。士兵警戒,阻擋來人。
「幹什麼?退後!」他們厲聲驅趕。
阮罌勒住轡繩,停住了。她凝視偌大考場,想著師父在哪一間?
師父,我想見你。
在這麼六神無主時,她很想見他。
她該放棄嗎?
記得當初,師父說過:「往往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就要先做過幾十件不喜歡的。」
好累!她已做過很多不喜歡的,忍耐過很多不樂意的忍耐。就為這一天,要盡興跑得遠遠,做自己的主人。
偏讓娘的那句話,給嚇阻了。
阮罌好掙扎,偏偏這時候,師父不在身旁。
*** *** ***
又過了兩天,會試結束。
考生陸續離開考場,考場外頭,這一群、那一群的親友團,殷殷等待著。
張三出來了,張三親友衝上去是幫他添衣,遞熱茶遞點心。
「乖兒子,考得怎麼樣?」張三的爹問。
「有沒有把握啊?」張三的娘問。
「……」張三雙目茫然,兩頰凹陷,耳朵幻聽。
親友們團團圍住,心急如焚。「到底怎麼樣啊?你考第三次了啊!這次再不行就——」
「啊——」張三忽吼一聲,往前奔,發瘋地吼:「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
張三崩潰了,看樣子考壞了。
那邊,李四也出來了,大步走出考場,趾高氣昂,得意得像開屏孔雀。
「李四——喔李四——」李四的老婆胡圓圓早候著,揮著手絹奔上去。「考得怎麼樣啊,阿四,難不難啊?」
「哈哈哈哈哈——」李四笑摟住老婆,掐了掐她饅頭大的臉。「你等著當狀元夫人吧,哈哈哈哈——」
「嗯——就知道狀元郎一定是你!」噁心的小倆口,牽手去飯館慶祝。
幾家歡樂幾家愁,每一位考生都有親友或妻子關照。唯獨司徒劍滄,他一人孤孤單單地走出考場。
他臉臭臭,目光冷,陰沈沈地步過那些喧嘩的人們。他立在廣場,揮開隨身的白扇,想扇去週遭混濁的人腥氣。
「有沒有搞錯,這麼冷的天氣還帶扇子?」右邊一位大叔瞪他。
司徒劍滄瞪他一記,那陰森的表情,銳利的日光,立時教大叔閉嘴。現下,司徒劍滄心情惡劣,他望著大街上擁擠的人潮,那眸子像在尋覓什麼,但旋即暗下了,可笑。難道以為阮罌會像四天前突然出現,給他驚喜?不,她這會兒正往西域前行,實現她的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