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不語,甚至不肯抬頭,紅色的毛衣掛在她身上,削瘦的肩胛骨就像凸出的衣架。
在這一個月中,他一直有收到她傳來的實驗進度報告,所以他怎麼樣也沒料到,她的情況竟然會變得那麼糟。
「妳究竟知不知道妳自己在做什麼?」
「我……」她緊緊抓著床沿,用力到指節泛白。「我需要工作……」
「為什麼?」
「我……」她張嘴,卻說不出口。
「為什麼?」他逼問。
「我不知道……」
他不接受她的答案,再次冷聲逼問:「為什麼?」
「因為我需要工作!」她受不了的猛然抬起頭,烏黑的大眼蓄滿了淚,憤怒的起身推開他,「只要我在工作,我就不會去想!」
淚水輾出了眼眶,她氣憤萬分的對他吼著:「只有在我工作時,我才不會想到我有多麼卑鄙自私!不會想到當她辛苦工作供我念大學時,我卻因為貪玩而沒回來看過她幾次!不會想到當她生了病,一個人孤單住在家裡時,我卻自己住在千里遠外的波士頓,過著沒有負累的舒適生活——」
她自責的聲音隆隆迴盪在室內,話裡全是對自己的憤怒。
「我一直自以為是的認為她很健康,她要我專心做我想做的事,我就搬去波士頓做我想做的事,我總是告訴自己我將來會補償她的。我得先賺錢,有了錢才能讓她安享晚年,我告訴自己,等我成功後,就會搬回來和她一起住!」
她深吸了口氣,譏諷的承認,「可是,事實卻是,這全都是我自私的借口,我只是想要成功,每次完成一個研究,我都會貪心的想要更多,於是一年就變成兩年,兩年就變成三年、四年、五年!事實是,大學之後,我每年只回家幾天,假裝只要寄錢回家,她就不會感到寂寞!」
她握緊了雙拳,對著他咆哮,「事實是——我在耶誕節之前,根本不曉得她得了癌症,若不是我回家過節,她剛好不支昏倒,她甚至不打算和我說!我還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什麼樣的好孫女會讓她這般無法信任?什麼樣的人會讓一個七十幾歲的家人獨居生活?」她指著自己,憤怒的道:「我!就是我這樣卑鄙自私的人!所以我只能工作,我必須工作,我也只剩下——」
太過激動的情緒,讓她眼前發黑,話還沒說完,她一口氣回下過來,全身一陣虛軟。
藍斯伸手接住了她,卻聽她虛弱的吐出最後兩個字:「工作……」
這一次,她真的完全暈了過去。
他將她抱回床上,耳裡還殘留著她一句又一句自責的言語。
她是如此激動,強烈痛苦的情緒充滿了整個空間,久久無法消散。
生長在巴特家,對他來說,對情感的控制是不可或缺的,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這般失控過,她悲傷憤怒的情緒是如此赤裸而真實,彷彿他一伸手就能夠觸碰得到。
躺在雪白大床上的她,看起來是如此嬌小,幾乎就要被整張床吞噬了一般,教他無從理解,她打哪來的體力和精神撐過那麼多天,又如何能容納那麼深刻強烈的情感。
她的臉上佈滿淚痕,虛弱得像是沒有在呼吸。
他不禁伸手探測著她的頸動脈。
幸好,她還有心跳。
不久,彼得帶著醫生來了。
他告訴醫生她的情況,醫生量了她的血壓和心跳,又確認了她的情緒狀況,才說:「她可能有些憂鬱症的症狀,請盡量不要給她壓力,夫人的體重如果掉得太快,可能會有些營養不良,明天等夫人醒過來之後,我會再來。」
醫生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事項,開了一些鎮定劑就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拿她怎麼辦。
原本,兩人協定婚約到她祖母過世便解除,但她現在這種情況,他要是在這時和她離婚,就真的是個混帳了。
何況,就算撇開她的研究對巴特集團的重要性,相處那麼多個月下來,他是真的喜歡她。
說來可笑,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少數算得上是他朋友的人。
不像大部分的人,她從來就不曾覬覦他的家世和財產。
她聰明幽默,獨立堅強,而且善良得讓他自慚形穢。
他知道,於公於私,他都不可能在她崩潰自責的現在,將她丟下不管。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
他只是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直到天亮。
*** *** ***
五月,莊裡的玫瑰開了滿園。
那一晚在房裡崩潰之後,她就變得十分安靜。
她不再吵著要回去工作,事實上,非不到必要,她完全不開口說話。
翌日和之後的每一天,醫生來看診時,她也只是看著旁邊,彷彿他不存在。
她龜縮在她自己的房間,多數的時候,她都躺在床上,常常一睡一整天,彷彿要把之前沒睡到的時間全補回來。
其他時候,她則蜷縮在她房裡的沙發中,看著外面的花園發呆。
她會吃飯,因為他威脅她若不吃,就替她打點滴。
他說出這個威脅之後,她沒再漏掉任何一餐。
在醫生來看診第二個星期之後,她甚至願意開始吃藥,不為別的,只因為那些藥可以讓她更輕易睡著。
他沒再看她哭過,只是有時候,他會以為自己在她眼中看見淚光。
因為醫生叫他不要強迫她,他一再克制自己將她從房裡拉出來的衝動,但看著她一天天自閉龜縮下去,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難做到這一點。
然後,有一天晚上,他到她房裡去看她時,發現她不在房裡。
臥房通往陽台的落地窗開著,她打著赤腳,站在外面的陽台上,看著下方的花園。
玫瑰的香氣飄散在空中,夜風吹著她輕飄飄的衣襬。
在那千分之一秒,他以為她會隨風消失在黑夜中。
剎那間,他知道自己無法再忍受下去。
「這裡不夠高,跳下去也摔不死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