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窗外是一大片草地,有兩隻狗在追逐嬉戲,恕之認得是那兩隻赫斯基犬。
這種狗混身白毛,同雪狼同種,被愛斯基摩人馴服,用作拉雪橇,日行百里,力大無窮,到了月圓之夜,野性發作,它們仍會仰頭嚎叫。
這時,犬隻也發現了恕之,忽然停止玩耍,緩緩走近長窗,隔著玻璃,咧開嘴,露出尖銳犬齒,敵意地低聲咆吼。
恕之牽牽嘴角,啊,她心想,你們也認得我。
這時,她身後有把聲音:「別去理它們。」
恕之轉過身子,看到王子覺緩緩走近。
他在她不遠處坐下。
犬隻被男僕牽走,環境又靜了下來。
恕之看著王子覺,他瘦得混身露筋,青紫色靜脈像網絡似隱現在皮膚之下,說不出怪異。
恕之輕輕垂頭,不忍逼視。
王子覺的聲音卻不難聽,他說:「歡迎到我家。」
恕之點點頭。
「松山夫婦說,你們兄妹是能幹好幫手。」
恕之笑一笑。
「老管家退休,這個家交給你,她走之前,會把工作程序交待清楚。」
恕之這時輕輕回答:「明白。」
書房裡靜了一會,王子覺忽然說:「讀高中的時候,有一個男同學,他相貌與功課都很平凡,大家都不大注意他,他有一個要好女友,兩人就是小世界,稍後,她卻與他分手。」
恕之抬起頭來,為什麼講這個故事給她聽?
王子覺輕輕說下去:「一日放學,他走進實驗室,扭開所有本森喉,煤氣嘶嘶冒出,他伏在冰冷桌子上,等候死亡來臨。」
恕之動容。
「校工路過,聞到煤氣味,把他救了下來,之後,大家對他有股特殊敬意,直至畢業,都對他很客氣,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那般浪漫。」
恕之暗暗吁出一口氣,輕輕問:「後來呢?」
「畢業後各散東西,今日他也許已經有妻有子。」
恕之點點頭,可是當時,痛苦大得叫他無法處置。
「大家都認為這可憐年輕人缺乏經驗,又被衝動的荷爾蒙操縱。」
恕之忽然笑起來,與他談話很有趣。
王子覺輕輕說:「別人有時間,我卻沒有,我不必瞞你,我生命所餘無幾。」
恕之不忍。
他看著她,「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恕之點點頭,他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
王子覺的手像爪子一般瘦長。
第二天早上,恕之跟著管家學習,她們巡遍莊園每一層樓每一間房間,恕之恭恭敬敬,小心聆聽。
管家帶她參觀花園,有小小一部分園子撥作種蔬菜香料,王宅全年有不同新鮮蔬果享用。
管家說:「春季這個園子極美家。」
她忽然歎氣,來春,園子主人可能已經不在。
「深小姐,你家鄉在何處,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恕之不願回答,只是微笑。
她主動邀王子覺散步。
他訝異,「我行動不便。」從來無人叫他運動。
恕之伸出雙手,她幫他穿上厚衣,圍上領巾,戴好帽子,扶著他緩緩走出後花園,她打著一把小小雨傘,替他擋雪。
恕之輕輕說:「你還有什麼故事?」
王子覺答:「輪到你講。」
恕之想一想:「有一個女孩,自幼是棄嬰……」
王子覺微笑,「有無比較幸福的故事?」
「幸福的故事不精彩。」
王子覺又笑,「是,請繼續。」
「她在孤兒院長大,年年等善心人士領養,可是,不知為什麼,沒人挑選她。」
「為什麼,她倔強,不可愛,長得醜?」
恕之輕輕說:「那個孤女,正是我本人。」
王子覺一怔,為之惻然,「後來呢?」
「後來成年,她離開孤兒院,出外獨立生活。」
「還順利嗎?」
恕之搖搖頭,「遇見許多可怕的壞人壞事。」
「可是,你終於來到我家,請讓我保護你。」
恕之抬起頭,「我們走遠了,回去吧。」
這時,管家氣呼呼帶著人出來找,迎頭遇見他們,才放下心。
她輕聲斥責恕之:「你怎麼讓王先生站雪裡?」
恕之不出聲。
王子覺轉過頭來說:「這是我的意思。。」
老管家只得噤聲。
再過一天,恕之把王子覺的菜單也換過,讓他吃些精瘦魚肉,喝些紅酒。
她衷心照顧他起居,不甚理會管家工作,僕人司機全鬆口氣。
唯一不滿的人是她兄弟。
他向她攤牌,「大半個月過去,王子覺不但沒有奄奄一息,且漸漸長肉,這是怎麼回事?」
恕之不出聲。
「聽說他吃得多睡得好,連醫生都覺意外,昨天,我看見你陪他在暖水池游泳,這樣下去,彷彿打算在王宅過一輩子。」
「你稍安毋躁。」
「你廿四小時陪著他——」
恕之揚起一道眉毛,他噤聲。
忍之喃喃說:「一具殭屍。」
恕之繞著手,走到窗前,不知怎地,那對赫斯基犬吠著找了過來,對牢他們咆吼不已,像是認定他倆是敵人。
恕之輕輕說:「狗比人聰明。「」
僕人匆匆帶走犬隻。
忍之冷笑,「你不動手,我來。」
那天傍晚,園丁發覺兩條狼犬失蹤,一路找出莊園。
那時,恕之正陪王子覺下棋,她聽到消息並沒有抬頭,王子覺只嗯了一聲。
再過兩天,在溪澗發現犬隻屍體,僕人大驚,知會主人。
晚上,恕之低聲問兄弟:「是你沉不住氣吧。」
他回答:「最恨狗腿子張牙舞爪。」
「它們從小在莊園長大。」
「狗眼看人低是死罪。」
恕之站到窗前不出聲,忍之在她身後,撫摸她頭髮,她動也不動。
半晌她說:「趁來得及,我們走吧,我知道王子覺的現款放在書房一格抽屜裡,那把鎖不難打開。」
可是,他的兄弟這樣回答:「你要叫他與你結婚。」
恕之歎氣。
「說,說你要離開他,以退為進。」
恕之輕輕說:「一次又一次,我幫著弄錢,從來沒有抱怨,像上一次,人家不甘損失,報警追捕,我倆逃足半年。」
「噓,噓,那是昨日的事。」
「我看得出,王子覺已經油盡燈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