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虎嘿嘿一笑:「你以為你躲在這鄉間小村,隱姓埋名,開堂授課就可避過所有人的耳目嗎?我知道你來歷不凡,並非一般沒落的世家子弟,甘於隱身這裡恐怕是在臥薪嘗膽,欲做匣中寶劍,池底潛龍,等待飛天之時吧?」
蘇銘塵雪白的儒袖蓋住琴身,優雅的笑容便似雨露後的青竹般明麗,「羅將軍怕是錯愛了,富貴如浮雲,名利頭上刃。就算世人都沉迷於宦海之中,也必有一人甘心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的,那便是在下。臥薪嘗膽?我還沒有那份骨氣毅力,更何況,我若是越王勾踐,試問吳王夫差又是誰?是當今的皇上?闖王?還是尊駕?」他輕輕佻動琴弦,聲音自琴後傳來:「你我語不投機,羅將軍若不準備殺我,就請吧。」
羅虎死盯著他道:「我定能查出你的身世來,你不必太得意了。」他頓足欲走,又站住了,一眼看到葉香情竟站在竹門外。雖然她一身的風塵,形容不整,顯然是快馬奔來,但她看著蘇銘塵的眼神卻是欣喜無限。
羅虎心頭驟痛,甚至連招呼都不打,騎上自己的馬,絕塵而去。
蘇銘塵也看到了她,不禁一歎:「你們怎麼就不能讓我安靜些?」
葉香情幾步奔到他面前,低下身子,半跪半坐在他身旁,柔聲道:「昨天是我不好,思慮不周,出言不慎,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難得她如此低聲下氣的說話,連蘇銘塵都要有幾分詫異,但還是耐著性子平靜地回答:「傻丫頭,我不是生你的氣,你應該知道我不喜歡那裡的人事,所以才先一步離開。」
葉香情顰蹙的蛾眉漸漸鬆弛下來,看到他眼前的東西,故意轉題道:「你又在撫琴了?」繼而聲音似在幽歎:「每回見你撫琴的樣子恍若神遊太虛,在你心中,究竟是在為誰撫琴?」
蘇銘塵撫著琴弦悠悠回答:「並不為誰,或許只是在傷感一些模糊的往事,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如今你又來問我,我也回答不了。」
葉香情一側身,將自己的臉靠近在他臉前的方寸之內,輕吐蘭香,眸光銳利:「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個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這世上存活,還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虛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絕不會甘願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裡!生了根,讓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嗎?」
蘇銘塵似有所動容,卻始終微笑,聽她說完後,以同平時一樣平淡的口吻回答:「你就愛生出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若說你是非分之想你總是不服。算了,懶得理你……」他一歎,欲拂袖站起,卻被她死死拉住長衫,再次逼問道:「你對我說實話,難道你面對我時,便沒有一絲一毫的心動嗎?」他被迫去迎視她熱切的雙眼,突然發現這雙明眸中竟有著以前從未有過的憂傷之情,便因著這些深沉的憂傷,他心底的某些記憶在片刻被喚醒,彷彿有一雙同樣的眼睛與她的相重疊。於是他的心顫了,一時間無法盡快作答,而他短暫的沉默在她看來無疑是最好的福音,但她也怕他隨後會說出更令人傷心的話來,便緊緊偎在他身前,企圖用她的熱烈擋住了他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寒霜。
她低歎著,用醉了一般的聲音歎著:「你什麼都不要說,若這只是一場美夢,就讓我多夢一會兒好了。」
他的身子不知為何竟然僵住,既沒有擁抱她,也沒有回答她,任憑她癡情的囈語,放縱的貼合,只是獨自默默地坐著,再一次渾然忘我地沉陷進他自己神思的境界中,雖然眸中無波,卻早已心墮香塵了。
…… ……
公元1644年,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北京城破,崇禎自殺於景山,明亡。
李自成的大軍如潮水般湧進京都皇城,整個北京的大地似乎都被歡迎闖王的人群震踏得搖晃起來。當城內一片歡聲笑語,鑼鼓喧天之時,偏遠的郊縣,明朝歷代皇帝的陵園前卻正有人在默默憑弔者這些即將被遺棄的尊貴屍骨,即使滿天的陽光燦爛,在他們的心中卻只有一陣清風,幾許淡然。
「二百七十六年,彈指一揮間,沒想到大明朝會亡得如此之快。可悲明太祖建國之初不惜背上千古罵名而殺了多少隨他打過天下的忠臣良將,也無非是為了江山永固,大權不至於旁落,但終究未能給兒孫留下一份千古基業。若是泉下有知,崇禎這位末朝之帝要拿什麼臉面去見先祖?」
那悠然慨歎的聲音原來是出自蘇銘塵之口,和他隨侍而伴的自然就是葉香情。她躲過了城內歡慶的喜宴,寧可陪著他到這個荒野之地來憑弔先人倒也並非她做事極端的天性,而更多的是對蘇銘塵此舉的好奇所致。他行事從來都是一副事不關己,天榻下來也不怕的樣子,闖王入城他不去湊熱鬧是在情理之中,可他竟會獨自跑到這座先朝的皇家園陵來悲古悼今著實出乎意料之外。葉香情沒有打聽,知道問了他也不說,不想惹他討厭,便順著他的思路問道:「在你看來,明朝為何會亡?」
蘇銘塵的眉間抹過一層難言的倦怠,吐字說道:「驕奢淫逸,橫徵暴斂,好大喜功,天災人禍。歷代王朝的衰亡都逃不過這十六個字,天意、人心,盡在其中,只是若想避免實為難事。或許這也是好事,雖說每個帝王的更替都如同堂前似曾相識的歸來燕一般並無區別,但好歹每朝每代的創建之初,皇帝都肯坐下來聽取臣下的意見,民間的疾苦,百姓也可以有幾天安樂日子過,總算是件美事了。」
葉香情認真的聽著,問道:「你看李自成能坐得幾年江山?」
蘇銘塵道:「看他可能守得住『誠信忠貞,同甘共苦』了,若守定這八個字,或許還有三五十年的皇權夢,否則……也不過是個過眼雲煙的草莽匪首,成不了氣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