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錯了嗎?難道一直是他找錯了方向?還是……這只是一個錯覺,一個巧合?
他又回到自己的竹園,聽著竹聲撫琴。他如此的酷愛撫琴並非他愛樂,而是因為在琴聲中他可以最清晰的回憶起許多在心頭純淡如風又痛冽如傷的往事,那不是他幼時童年的回憶,也不是這一生的任何經歷,而彷彿記憶在奇妙的再現他的前生!是的,他的前生,儘管這種念頭近乎瘋狂,那些記憶也著實飄忽不定,無法捕捉,但他可以感受到記憶中本應有的一種溫情,那是一種淡而有味,婉轉纏綿的情感,非言語所能傳之。就是經歷再多的痛苦,這種溫情卻永駐於心底。
他苦苦地追尋那些影子真實的前景,卻始終無處尋覓,只有在看到慣著紅衣的陳圓圓與紅娘子時,那種記憶會突然湧動出來,撥動他的心弦,使他久久不能平靜。
是她們麼?他反覆地自問。那個不斷給與他溫暖的身影是否就是她們的其中一人?他無法肯定。而他那樣斬釘截鐵的將葉香情阻止於心門之外便是因為她的強硬與孤高距離「溫情」實在相去甚遠,只除了那日酒樓裡最後驚艷的一瞬,雖然是一瞬,卻已近乎永恆……
他沉思不止,院門外傳來一個羞怯的聲音在喚他:「蘇先生。」
他努力收拾起零碎的雜念,集中精神去看面前的女孩,擺出一個平和的微笑:「翠翹,藥買來了嗎?」
那是村中的女孩兒翠翹,若是平時,她必然站在門外,怯怯地不敢進來,因為蘇銘塵在她眼中有如神祇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她只求遠觀已是幸福到了極點。今日她從城中帶回蘇銘塵所需的藥品,方才走進院中。
蘇銘塵接過藥包,溫和地笑道:「多謝你了。」
翠翹嘴角一抿,梨窩乍現,囁嚅地應了一聲就匆忙跑出竹林。
蘇銘塵微笑著看她的背影消失,同時明顯地感覺到身後有悉悉索索的衣服聲,於是他知道,那個人就站在他的身後。果然聽到她的聲音:
「還是女孩子好哄騙啊,你只需對她笑一笑,她的三魂六魄就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他轉過身,葉香情正倚在門邊衝他冷冷的笑,雖然面容依舊虛弱蒼白,但她的眼睛已經重新恢復了神采。
他唇邊的笑意更深地勾起,反問她:「你深有體會?」
葉香情縹緲著眼神,淡冷的笑容中儘是無奈與哀傷,「若非當日初見面時就被你的笑容迷住了心神,我又怎會在今日把自己搞得如此傷痕纍纍,狼狽不堪?」
他緩步走近,「後悔了?終於想明白了?待你傷好時就可以回去了。」
她凝視著他,問:「你肯一反常態把我留下養傷是為什麼?」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你受傷,多少因我而起,我雖對你無意,但並非絕情,任你血盡而亡日後會良心不安,所以我救你只是……」
「行了!不必再說了!」她蒼白的臉上頓起一層紅暈,以手捂唇猛咳了一陣,靠在門邊閉上眼沉默許久,方才道:「我累了,再這樣糾纏下去的確是太無趣了。」
蘇銘塵聽了一驚,挑眉道:「你難道又想……」
她疲倦地抬手一擺:「我說了我太累了,如今累得我連去死的力氣都沒有了。你放心,我不會玷污你這個清靜之地的。」她慘淡輕笑:「每人都有命定的歸宿,這裡已不屬於我,我自然不會再賴著不走,讓你礙眼。」
蘇銘塵聽她這話更驚,當初她重傷暈倒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們是被天命拴在一起的,誰也扯不斷,拉不開。」為何這麼快她就改了心思,肯放手了?
葉香情看著他,從他的表情猜透了他的心思,「你在想我話中的真假是嗎?」她仰著臉,目視天空,「這幾天我一直在想,為什麼與你認識這麼久卻始終如日月相隔,橫斷山前不能走進你心?有時恨極了你,真想剖開你的身子,看看你那顆心究竟是塊頑石,還是千年不化的寒冰?為何會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存?但我對你糾纏越久,你對我就越加反感,不肯正眼看我。如今我想明白了,或許我離你遠一些時,你反而會記起我的好,對我肯有所改觀也未可知。」
蘇銘塵聽後有些哭笑不得,原來她存的是這份心思,不好反駁,更說不清心中那種複雜的情緒又是什麼,便故意另辟話題:「你既與李自成滴血絕情,可還有別的去處?」
她嫣然之笑如雛菊在風中搖曳般淡薄淒冷,「天下之大,能容我一人的存身之地並不難覓。像你被視為明朝的叛臣,大順的仇敵,不是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嗎?」她忽然伸手環抱住他的腰,緊偎在他身前,輕輕歎息:「以後也許再沒有機會可以靠在你身邊,聽你彈琴了。也曾妄想過有朝一日你肯為我撫琴,就是不知那一天又要讓我等上多久?」她揚起臉,對視著他的眼睛,一雙黑色瞳眸中的憂傷深邃沉寂,又孤傲如風中的殘梅。她喃喃低懇:「我就要走了,你就讓我再任性一次吧。」隨後輕踮起腳尖,將芳唇密密的貼合在他的唇上,單純的貼合,並無其他動作,似乎只是在努力想從他那裡汲取到一種溫暖與安全。
蘇銘塵沒有推開她,因為她剛才那種悲傷的眼神令他心動,甚至是心顫,這在以前從未從她的眼中看到過。但他也沒有回應她的獻吻,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任由她的「任性」。
似乎過了很久,她猛然推開他,退後一步,勾勒起一抹悲涼的笑容,轉頭重新走進房中,緊閉起房門,避不再見。
蘇銘塵怔愣茫然的四下環視,低聲自問:「我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我的心到底是肉長還是冰石?」他自嘲地笑出聲,「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怎能回答你?」眼前縱有朗朗青天,簌簌修竹,都已不能令他心靜。於是他坐在琴畔,重抹起那再親熟不過的琴弦與琴音,只有將自己完全溶進這天地之間最純淨的樂聲裡時,他彷彿才重新找到了自我。但記憶中那迷離模糊的記憶卻帶著比以往更加撕心的痛感在他的指間湧動,在他的心中翻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