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魂系塵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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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頁

 

  他的眉於是蹙得更深,為什麼他總是忘不掉這段話?這曾被他諷為怪念頭的「胡言亂語」,在他心底所紮下的程度竟遠比他自己所預料的還要深!

  這就是葉香情強勢的愛意所造成的後果,除了讓他平靜的生活變得雜亂無序外,還令他一向堅定的心慢慢開始搖擺不定。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在要什麼,求什麼,不明白他所要求的究竟是遠在天涯,還是近在眼前?眼前一片迷霧重重,他什麼都看不清,懶得去撥,也不想去撥,他願意留在這裡,靜待一切的發生。

  若天要我等,我就等下去!

  這是他的信條,他固守不變。

  竹林外又有車馬聲至,他凝眸而視,難道是她又回來了?

  從翠綠的竹枝間走來的是一條婀娜的紅色身影。此時此地若有百花,則群花必將羞敗,若上天飛來一組南雁,則雁必愧落。試問天下有誰能有如此絕代風華?自然是有第一美女之稱的陳圓圓!

  「陳姑娘因何會來此地?」這些日子以來,唯獨陳圓圓的造訪最令他吃驚。

  陳圓圓還是那樣優雅的微笑:「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陛下特准我到城西的聞天寺進香。我路過此地,記得你住在這裡,特意過來看望。」

  不用她再細說,蘇銘塵已看到在她身後十幾丈外有不少的侍衛昂首站立,可見李自成雖然准她出門,對她的看守卻並未有絲毫的放鬆。

  蘇銘塵看得出陳圓圓有話要和他講,但礙於周圍情勢不便開口,微微一笑,已有了主意,遂朗聲笑道:「昨日我閒來無事時背誦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可惜多年不吟已忘記了大半,今天陳姑娘正巧路過,可否幫我抄錄?」

  陳圓圓明眸一轉,也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點頭同意。

  蘇銘塵從房中取來紙筆,又笑說:「書聖以草書名揚天下,我等今日也當以草書緬懷之。」他提筆便寫,口中朗朗吟著千古佳篇《蘭亭集序》的開章詞:「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毀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其是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聲,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陳圓圓側頭看去,那紙上字體俊逸酣暢,筆墨淋漓,正是一筆極佳的狂草,但其實所書之言卻與他口中所念大謬不實:「據聞吳將軍因姑娘而不肯歸降大順,大戰在即,血腥難免。姑娘即將背上千古罪人之罵名,實令人憂心慨歎。但若能求生便已得歡,萬事或有轉圜餘地,請姑娘寬心靜待,不要另生妄念。」

  陳圓圓看了心中一驚,她一句真話未說,竟會被蘇銘塵看出心事?

  原來,近日她聽說吳三桂為她一人欲引異族入關之後便已心存死念,不想再苟活人世。除了因自己一女連侍二夫自覺喪德敗性,自毀誓言外,更是怕承受這個紅顏禍國的千古罵名。可惜周圍無知己可以傾訴這一腔的幽怨,故而借今日散心之機以圖暫時排解心中的愁苦。卻不料她瞞過所有人,居然被只有數面之緣的蘇銘塵看破了心機。她心底驚歎不已,蘇銘塵還在笑道:「後面的,還請姑娘見告。」

  陳圓圓接過筆,極輕微的發出一聲幽歎,曼聲輕吟後面的文章:「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但筆下流淌的卻是另一番心境:「我乃不幸之人,枉有幾分姿容卻無德性可言,上天見怒,咒我一生,若再苟活世間,生有何歡?不如隨風而去,死又何懼?」

  蘇銘塵看後輕輕搖頭,筆下不停:「姑娘是仙家風骨,豈不知生既無歡,死有何意之理?上天造人,皆無一帆風順之路。其間險阻,雖非人力能料,但或可扭轉。若極難扭轉之時,寧可他鄉遠避,如屈原所說: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也絕不應草菅己命,陷父母於不仁不義之境地。天地遼闊,世事多變,焉知今日之風雨不會成就明日霞虹?萬請珍重三思!切切!」

  陳圓圓看得十分感動,斂袖輕拜,聲如蚊語:「謝公子賜教,圓圓一定謹記在心。」

  她若一朵艷麗的牡丹飄搖至院門前時,忽然回頭嫣然一笑,問道:「公子既是個如此心胸開闊,超群拔俗的人,為何眉宇間也會有愁容?」

  一句話竟反把蘇銘塵問得呆住,也不由自主地撫了一下額上的眉心,問道:「我的臉上有愁容嗎?」

  陳圓圓點頭:「而且似乎還是刻骨銘心。」

  …… ……

  陳圓圓雖已走遠,但她的最後的一句話卻令蘇銘塵一日不寧。

  此刻太陽西斜,金烏墜地,屋外滿天的狂風大作,天盡頭隱隱有悶雷之聲。這是下雨的前兆。

  蘇銘塵回到屋裡,取過一本詞譜,滿眼看去儘是傷心斷腸的詞句,看得他沒由來的一陣心驚。於是扔下,又抽出一本八大家散文集,信手翻至正好是蘇軾的《前赤壁賦》,觸目所及的一行文字漸漸令他心靜下來,輕聲慢吟:「客亦知乎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無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

  長吟中,他突然渾身打了個寒噤,似乎被什麼東西警醒,站起身來到門前,躊躇了一下,猛地將門推開!

  小院竹門外,有人佇立在風雨中,懷抱一件長長的,被錦緞包裹的東西,衝他微笑,似乎他的開門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幸好你還沒走。」她笑著一手推開院門,腳下的泥水早已將她的衣裙濺髒,而她全身也已濕透。她全然不顧這些,走到他面前,揚起臉很滿足地說道:「我騎了一日的馬,總算在落日前趕到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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