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紐約只有一個朋友,往在皇后區,你知道那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往家地區,我每天在街上遊魂似的亂逛,我抬頭望天, 艷陽天下我看見的仍是一片灰黯,我以為此生再也沒有希望,於是背起背包到歐洲流浪去了,在希臘住了三個月。」
「然後心裡的傷痕就癒合了?」她用輕鬆的口吻說。
「針不刺自己的肉不覺得痛。」他搖搖頭。「希臘對我來說還是一樣,坐在木造碼頭上看天,天依然是黑沉沉的。我知道這樣下去我非死不可,於是再圖振作,回到美國工作。」
「直到現在?」她問。
「直到遇到玉。」他說。
「玉?!是誰!?一個女孩子?她驚訝的。原來故事還峰迴路轉呢!
「是!也是個空中小姐,但與眾不同,」他淡淡地笑了。「台大畢業的,溫柔又體貼,在日航做事,很有日本女人的味道,但她是中國人!」
「她令你有再見陽光的感覺?」她故意誇張地問。因為她發覺自己竟有了醋意。
「不要說得那麼文藝,」他搖頭笑了。「是她令我復原,令我快樂起來。」
「很好啊! 她人呢?」她問。
沒有辦法,心裡還是不舒服,雖然畢群和她再無牽連。
「在美國。我幫她申請去美國唸書,在史丹福。」他說,很平淡的。「她跟了我一年多,我又不想結婚,而且她一一不是我追求的,是她主動找我。她是台大的,又愛唸書,於是我讓她辭了空姐的工作去唸書,我供她費用。」
她搖搖頭,不知該怎樣批評他。
他做的事彷彿很有道理,很有情義,但不知為什麼,她還是覺得他很冷酷。
那個「玉」可能很愛他,沒條件的跟了他一年多,他不想娶她,就用一些錢送她去唸書——很冷酷,真的!
「然後,我知道你要赴美的消息。」他的聲音再起。
「啊——我們」卓爾吃驚的指著自己。
終於說到她了。
「不論你相不相信,當年的事——是我今生唯一的缺憾,這麼多年來我不能忘記,」他慢慢的,溫柔而低沉地說:「於是我不顧一切的來看你」
「看一個又是太太、又是母親的人!」她故意說。她是趕不走心中一陣又一陣的妒意,那個玉。
「卓爾,在我眼中、心中,你絲毫未變!」他說。
「變的也許不是外貌,是心境!」她說。
他思索一下,把湯匙放下。
「當年你是不是有點恨我!」他突然問。
乍聽當年,她整個人呆住了,話也說不出來。她覺得手在抖,連忙握緊了湯匙,不能這樣,她不能讓他看見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感受的。
「絕對不恨,」她用無比肯定的語氣。「或者——有一點怪你,但那只是小女孩在生氣,當年我太幼稚,幼稚得什麼也不懂!」
「你懂感情。」他也肯定得無與倫比。「你能欣賞秋天的落葉,阡陌間的韻味,你能懂秋天的纏綿,你懂感情。」
「也許懂——但模糊不清。」她心怯的垂下頭。
畢群沒有追著逼問她,只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今天可以不承認,但不能抹去我心中的烙痕!」他說。
她心頭巨震,更不敢抬頭。她努力在想,可有別的話題,可有別的話題?
「伯母好嗎?」多笨拙的一句話。
「她過世了!」他淡淡地說。
「哦——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好後悔。
「她已死了五年!」他搖頭。「她把所有的財產留給我,令父親和弟妹很憤怒。我那父親——是繼父,弟妹們是他的孩子,只有我不是!」
「是嗎?你怎麼辦?」她擔心起來。爭家產是最麻煩又令人心寒的事。
「我可以不理他們,錢是母親的,」他淡淡地笑。「我母親很富有,我拿那麼多錢做什麼?窮我一生的時間也用不完。我分了一半給他們,另外又捐了一間教堂。」
捐教堂!他難道想替母親贖罪?無論如何,對母親來說,他還是個好兒子1
「這樣——很好!」她說
「和劉芸離婚,又分一半給她,」他自嘲地笑。「我從來不想要這麼多錢,有什麼用呢?我這人又天生動盪,永不安定,我適合流浪。」
「這就是你不娶玉的原因?」她打趣。
「不是。」他沉默一下,很認真地說:「你明白除卻巫山不是雲嗎?」
她的臉紅起來了,他怎能這麼直率?
「巫山之外另有雲彩,而且會更美麗!」她只能故作輕鬆,故意不把他的話當真。
「我心裡也有固執的一環。」他凝望著她笑。「在這方面,我是不死心的!」
「但是時間會沖淡一切的。」她故意說。
她愈是輕描淡寫,愈是不在意,他也就愈沒辦法。
「我會證明。」他說。
「證明什麼?」她問。
「我可以輕易認識很多女孩子、女人.正的、邪的,我都不要,我可以做到?」他正色說。
「那又能證明什麼呢?」她笑得更自然了。
他根本是在向她表白,不是嗎?
「二十年後我來看你,我能證明。」他說:「二十年後我已五十九歲。」
她忍不往笑出聲音來。
「就算那時你來見我又怎樣?」她問。
他難道真以為自己有機會?
也許感情能攪動地心中的波紋,但——比起其他許多人.許多事,那畢竟還是太輕了,不可能改變已成的事實,至少——目前,她能肯定。
「卓爾,對我好一點,行嗎?」他低聲說:「無論我做什麼,都補償不了當年的過錯?」
「沒有人要你補償,」她搖搖頭。「我相信命運,也願意接受命運的安排,我目前很好?」
「徐堅白真的那麼好?」他像是有點嫉妒。
「他是好丈夫、好父親。」她肯定地說。
「但是你看來疲倦,而目不快樂,」他說,直視著她的眼睛。「卓爾,你是那麼安於平淡的人嗎?」
「我已習慣這種生活,我從來沒有要求多采多姿!」她吸一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