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妳的性子,看不順眼的個機會也不給,看得順眼了被賣了也無怨無悔,妳也該改一改,多接觸接觸不同的人,妳若老是這樣會吃虧的。」梁少芹也在床沿坐下撫平她背後的長髮。
「媽,這件事沒得說,他們自小就把我過繼給妳,也沒捨不得,現在有了事就想到我,口口聲聲說為我著想,卻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想把我和別人送作堆,我才不幹呢!」
梁少芹是梁如意鄉下母親的親妹妹,從小出類拔萃,一路保送到出國留學;在美國結婚後,和洋丈夫一道回台灣在大學任教,境遇和留在鄉下市場賣菜的姊姊梁玉芹有著天壤之別。梁玉芹在連生四子翌年,又得一女,不堪生計負荷的她,在幼女五歲時過繼給未添下一子半女的梁少芹,這在家族是公開的秘密,即便梁玉芹和丈夫後來靠著建築發跡,進而跨入政界,也沒再把女兒要回來。
梁如意出落得清秀可人,梁少芹把她教得知書達禮,洋丈夫多年前不幸病逝,梁少芹暫時沒有再婚的打算,兩個女人相互為伴,過得平靜自在。和原生家庭脫鉤多年的梁如意,一直和鄉下家人格格不入,不是重大節日根本難得回去探親,如今又演出方斐然事件,她更視與親生父母過招為畏途。
「妳知道當年他們是不得已的,妳爸媽作風本就如此,妳不該要求太多。去吧,別讓妳媽覺得我這個作妹妹的不近人情,把妳教得眼高於頂,和他們生分了。」梁少芹拿起床頭的分機話筒,塞在她手心,「快,和妳母親說幾句,我到客廳把那支電話掛了,好好和她說,知道吧?」
她歎口氣,點點頭,將話筒湊近唇邊,「媽。」
「如意啊!」梁玉芹輔選日久,嗓門和丈夫不相上下,震得女兒耳膜發痛。「妳莫怪我們自作主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方先生看上了妳,不是妳爸媽不講情把妳送上門。妳爸選了兩次,錢耗得很快,這次要不是方先生慷慨,要卷主重來很難,作人要感恩啦,妳也替我們想想」
「媽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要感恩就多捐錢給慈濟啦,幹嘛把我捐給他?」她禁不住出言頂撞。
「妳道孩子講話那按ㄋㄟ?我們也不求妳一定要嫁給他,只不過叫妳多賞光和他見見面,交往看看又不會少妳根頭髮!他條件好,等著替他做媒的一大堆,妳是我生的,我會害妳嗎?!」
「那就別在我面前提這件事,我很忙,沒空應付他。」
梁如意平日說話並不會刻薄他人,但年歲漸長,行止及顧盼間流露的自視清高,令鄉下家人頗有微詞;生活習慣的差異也使她始終融入不了親人的生活圈,態度還還不如上服務處陳情的選民熱切。相親事件讓梁玉芹真正體悟到女兒的離心,完全不念及親生父母的情分。
思及此,原先打好的腹稿一扔,她直硬著嗓子道:「梁如意,妳還當不當我是妳媽?」
這架子一端,把梁如意倔強的性子徹底激發了。「妳當年送走我的時候也沒把我當女兒。」
「好說得好,那我也不跟妳客氣了。」梁玉芹心一橫,說辭也不講究了。「方先生在台北有一家公司,裡面有個職缺,和妳現在這家公司做的事一樣,他希望妳能過去幫忙。我知道妳不會稀罕,妳不去也沒關係,不過我坦白告訴妳,方先生背景可不簡單,哪天妳爸服務處要給砸了,人被砍了,妳再說這些風涼話還來得及,到時就當我沒生過妳!」
電話驟然掛斷,她困難地消化生母的一字一句,怔怔地拿著話筒呆坐著。
幾分鐘後,梁少芹走進來,訝異地把話筒放回原位,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發什麼呆?談得怎麼樣了?」
這一問,她眼淚立即撲簌簌掉落,猛然圈住梁少芹的頸項,在養母懷中失聲痛哭。
「野蠻人,這群野蠻人!」
第二章
她侷促地換了幾個坐姿,時而蹙眉、時而查看牆上的時鐘,冷淡的武裝臉孔藏不住焦灼。她站起身,走向觀景窗,往下俯瞰著如螻蟻般的人車流動,佇立了許久,大概有特殊的街景吸引分了神,她不再變換站姿,認真地瞭望台北市。
隔著一段安全距離窺伺梁如意是很有趣的活動,那習以為常的冷然、高知識份子養父母培養出來的矜持,在獨處時洩露了縫隙,讓她不似表面所見的冷調及不近人情。
他慢慢踱步過去,地毯吸收了他的足音,她沒有察覺,他隔了十公分停在她身後,好整以暇地探究她。
她蓄著頭長髮,卻總是不輕易垂下,僅是鬆鬆挽成的圓髻以精緻的皮雕髮簪固定住,幾綹細幼的髮絲垂落在纖頸,肌膚微微釋放出天然香氛,和她交手幾次,沒發現她有使用香水的習慣。
玻璃鏡面反射下,她低垂著頭,她有個小小巴掌臉柳葉眉下,不是時下流行的大眼,是形狀柔和的鳳眼,但因其他五官皆細緻小巧,陪襯起來不覺雙眼小,整體看來反倒有別於其他女人的韻致。
他默視了一會,心念一起,手隨意到,食指和拇指捏住髮簪,輕輕往右抽開。如瀑黑髮瞬間垂瀉肩上,他睜亮了眼,視覺饗宴不到三秒鐘,受到驚嚇的女人急速回頭,隨即賞了他一個耳刮子。
這一掌聲音清脆,連剛好送茶進來的茶水小妹也震呆了,茶盤上的杯子傾斜,茶水溢了出來,憑直覺出手的梁如意滿腦子空白,和顯然也滿臉錯愕的方斐然面面相覷。
他不愧長她多歲,很快地回魂,氣定神閒地向後招手。「把茶放下門帶上。」
她看著茶水小妹飛快閃身,心也發慌了,兩手撐在背後玻璃窗上,一吋吋往角落挪移,深怕人高馬大的他會惱羞成怒把她劈成兩半。
他還是那個招牌笑容,彷彿那一掌如蚊子叮咬,不值關注。不過他倒也不是硬撐,她沒做過粗活的手柔若無骨,甩在他厚皮上響歸響,作用不大,他剛才純粹是為她的烈性子開了眼界,一時反應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