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手……說毀了,倒也沒毀上十足十,只因當年娘不顧爹的命令,硬是求來再世華佗為她醫治雙手,雖然無法恢復成原本的樣子,但她還是可以題詩作畫,只可惜動作慢了些。
不過美醜對她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終年待在這西廂房內,又有誰得以看見她這一雙不全的手?還可以提筆已是萬幸,若是完好無缺,卻連一首詩都題不出來,那豈不是難堪?
這大宋雖然風氣相當開放,門第觀念早已漸漸淡逝,可是……對女人的觀點仍是如出一轍,千年不變;到底是先有爹這樣霸氣的男人,還是先有這樣鄙視女人的風氣?這問題是沒個解的,就像是問起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蠢問題一般,即使溯源而上,也找不到開了先例的人。這題是死題了,卻也壓得女人永遠沒有抬頭望天的一日。
列女傳……更是打壓自個兒同胞的始作俑者!
她不認為女人會強上男人一等,因為男人的氣力實比女人大上許多。然而,她倒不認為若是論及博古通今、經綸滿腹,女人就會經男人差。男女互補所短,互取所長,地位理應是公平的,為何卻落得女人不得讀聖賢書,不可與丈夫同席而坐,不能與父兄同飲一桌之食?
又歎了一口氣,唐詩意將曹大家傳擺到一邊去,再自一旁的架上拿起話本,獨自沉湎於裡頭文人的幽默風雅,女角的嬌羞閉塞所幻演出的情愛故事。
這是爹唯一願意讓她讀,也是她唯一可以光明正大看的書籍,只因爹曾說過這話本的內容皆是通俗得狗屁不通,淨是詠情誦愛、故作風雅的冊子,毫無綺麗婉媚之詞,最是適合她這般的姑娘家看。
她沒否認,倒也不承認;通不通俗是見仁見智,而且,只要有話可讀,就算它是枯燥的女誡十二章,她也照看不誤,否則依她這一雙不能撥弦詠詩、巧妙繡織的玉指,關在這西廂房內,她可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了。
「小姐,小姐……」
才翻上兩頁書,怎地不巧便傳來綠翹聒噪刺耳的叫聲?合上了書,唐詩意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案前,等著這擾人的喜鵲兒報上事來。
「怎麼了?」見綠翹翹汗濕了一張小臉,氣息紊亂不已,不禁令她蹙起眉來。不是沒瞧過綠翹這丫頭失態的模樣,不過,今兒個似乎比往常更亂上一些。
「小姐……有人提親來了……」綠翹氣息尚未平復,便急著將大廳上的一切告知最疼她的小姐。
「提親?」怎麼?這又不是頭一遭,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地喳呼嗎?
自前些年她及笄以來,衝著外頭以訛傳訛的謠言,道聽她貌美賽西施,途說她艷麗似洛神,更有人謬讚她為江南才女,上門提親之人便始終絡繹不絕。不過,全都教爹給回絕,這廂不知是哪一戶沒嘗過苦頭,又踏上了這久未染塵的文卷小鋪?
「這人不同,他……他……」綠翹急著想把話說清楚,偏心頭上的一股氣仍未平息下來,急得她只能他呀他的沒完沒了。
「誰?」
唐詩意倒也不急,不忙著為她順氣,只是瞅著一雙冷艷如冰的眼眸,等待她調好氣息,告知她這廂不怕死的是哪一戶人家。
「是紫宣堂的少主!」綠翹待氣息漸定,索性一氣呵成地道。「而且,老爺還一口便允了提親的王媒婆。」
「紫宣堂!爹答允了?!」她身子微微一顫,有點難以置信。
爹不是把她當成禍國的妖女了嗎?怎會容她出嫁禍害他人?更何況,對方還是紫宣堂的少主文昊公子!
由於文卷小鋪的書冊、紙箋向來倚賴紫宣堂供應,是以紫宣堂的主子與當家主母她也曾遠遠地瞧過,而文昊……她記得他的,他是這些年來她唯一不經意見到的男人,對於他那一雙屬於文人溫文儒雅的眼眸,倒還清澈;嫁給他,她一點也不介意,甚至是有點喜悅,畢竟以後能夠擁有一個可與自個兒吟詩對句的相公,倒也挺好,只不過爹怎會允了這樁親事?
「是真的,綠翹方才在大廳上聽到的,小姐不能不信!」瞧唐詩意一臉不以為然的模樣,綠翹急得趕緊辯駁;她才不是吃飽撐著,若不是真有其事,她又豈敢說嘴?
「可是……」唐詩意不得其解,淺吟了一會兒,微開的門縫便傳來唐父不苟言笑的威凜聲響。
「綠翹說的全是真的,為父已將你許配給紫宣堂的少主文昊。」唐父一進門,大手一揮立即撤下一旁的綠翹,而唐氏則緊跟在後進來。
唐詩意顯得有點詫異,不過那微愕的閃神,立即隱入她向來冷艷的玉麗面容裡。
「詩意給爹問安。」她淡淡地斂下濃密眼睫,掩去她眸底戰慄的光痕。
爹有多少年不曾到西廂房來了?她扯起嘴角,漾出苦苦的笑容,心中思忖著,應該是那一年絞斷她的手之後吧。
好狠的爹,居然毫不在乎當時的她仍是個娃兒,對她下如此重手,他是打算讓她再也無法使用雙手;是打算寧可養她一輩子,也不願意讓她出閣禍國殃民的,不是嗎?
瞧見唐父遠比聽到他允了親事更令她震驚,她一直以為爹不要她這個女兒了,想來……
「為父的要你出閣,你倒是繃著一張臉瞧著為父,橫豎是不打算照為父的意思去做了?」唐父望著女兒一臉淡然,不覺怒從中來,大手擊下案上,轟然一響,隨即揚聲怒斥。
這個女兒,他每見一次,便心驚一次;望著她益發狐媚的嬌顏,他是嚇得汗流浹背,見著她架上所懸的翰墨丹青,更是令他驚於她的卓異文采與絕倫聰敏,懊悔當初下手太輕,才會讓她的雙手有復元之時。
生女如斯,魅惑艷絕,才華絕代,絕非善事,他唐某絕不能讓她給負了他的盛名;將她配以文昊,好讓紫宣堂磨磨她發硬的性子,杜絕她過人的丰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