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起身體,瑪麗號靜靜地泊在湖面,他仰頭觀看星空。
父親曾教他辨認星座:天馬座、仙女座、雙魚座。是的,魚一直在他的血液裡,一如他的髮色和眼睛。
她依然討厭他捕魚。
她依然憎恨溪魚鎮。
她依然想當職業婦女,每週出差五天。
自從住進母親家,他多次探索自己的靈魂。而且母親、麥克和貝拉也承認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很難喜歡南茜。此外他和梅琪分享的快樂也令他明白,他和南茜多年的生活並不算真正的快樂。
現在南茜懷孕了……雖然談不上高興,但似乎也接受了。
還有梅琪肚子裡的小孩。
但他是南茜的丈夫,而且多年來一直求她生小孩,若是現在棄她而去未免太無情。義務感像沉重的地心引力般地拉住他:孩子是他的,懷他的人又是一個可怕而冷漠的母親;而富有愛心、仁慈、溫和的梅琪則歡迎孩子的到來,而且會好好養育他或她。兩個孩子當中,南茜所生的更加需要他。
他落寞地轉身走回母親家,收拾行李面對他的煉獄。
第十七章
那一夜瑞克躺在南茜身邊,輾轉難眠地思念梅琪,她的倩影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下巴微揚,巧笑倩兮;她蹲在墓地旁邊,向他宣佈震撼他世界的消息,然後神色凝重地預測南茜會刁難到孩子出世。
她真是說中了。
他緊繃地躺在這一側的床上,頭枕雙手,避免觸及南茜。他想在明天告訴梅琪,因此不願意和南茜有稍微肌膚之親,以免更加重他的罪孽。
他閉上眼睛,想著自己將帶給梅琪的痛苦,不禁深深自責。他實在罪無可赦,兩個女人懷孕都是他的錯。南茜的怒火他還能應付,但是梅琪的傷痛呢?他又能如何?
歐,梅琪,我究竟做了什麼?竟然傷害了我最不想傷害的人。
午夜夢迴,他痛心疾首地想到未出世的骨肉,一個婚生,一個私生——好個殘忍的名詞。他們會長得像誰呢?會不會很聰明?健康嗎?個性是安靜還是愛哭?梅琪會怎麼做呢?告訴孩子實情還是隱瞞父親的姓名?萬一上小學以後,人家問他,你父親怎麼跟別人住在一起,他會有何反應?幾歲的小孩會開始察覺到身為私生子的羞辱?
他試著想像自己帶兩個孩子登上瑪麗號,教他們釣魚、瞭解水流的變化,閱讀深度探測儀。
在現實世界裡,這一幕似乎注定是鏡花水月,因為孩子的母親不會同意。這種幻想是多麼的自私和愚蠢啊!
唉,明天終究會到來。受苦的除了梅琪,還有他自己。
冒著傾盆大雨開車到梅琪家,瑞克一路上只希望世界仍然和童年時代一樣簡單不複雜。那時他如果犯了錯,只要去找母親談一談,兩個人就能找出補救或解決的辦法。而今他已步入中年,搬回家和南茜復合也沒有將實情告訴家人。此外母親對梅琪懷孕的事一無所知,而他或許永遠不會告訴她。
他到梅琪家時,應門的是凱蒂。凱蒂一見是他,原本好奇的神情立刻轉變成責難和鄙夷。
「哈羅,凱蒂。」
「哈羅。」她語氣緊繃地回答。
「你母親在家嗎?」
「跟我來。」她轉身帶著瑞克走進餐廳,賓客環桌而坐,梅琪就坐在下桌。
「媽,有人找你。」
室內的交談戛然而止,每雙眼睛都轉而投向瑞克。
梅琪驚訝地瞪著瑞克,彷彿見到鬼一樣。等她終於回過神來起身時,臉色已變得潮紅。
「呃,瑞克,真是驚喜,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凱蒂,替他拿杯子來好嗎?」她為瑞克挪出空位,然後做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席瑞克,這些是我的客人……」她介紹了三對,但是尷尬地忘了第四對的姓名,她再度脹紅臉,結結巴巴地道歉。 「瑞克在騎土巖經營租船公司。」
他們紛紛將咖啡、奶油、麵包遞過來,彷彿是快樂的一家人。
他應該先打電話來,應該想到她會和客人共進早餐,而且凱蒂也在。而今他只好坐在僵直的梅琪旁邊,強顏歡笑地與眾人周旋。坐在他左邊的凱蒂則像刺蝟一樣不發一言,其他人努力假裝沒事。
磨難結束。他等梅琪回答客人的問題,收支票,並命令凱蒂清洗碗盤,然後拿件灰毛衣和瑞克匆匆冒雨奔向卡車。
他們喘息地坐在車裡,直視前方,最後瑞克長吁一口氣,肩膀頹然垮下。
「梅琪,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時候來找你。」
「是的,你不該來。有什麼事嗎?」
「我們能到別處兜風嗎?鄉間就好?我們需要談談。」
她緊繃地笑了。「顯而易見。」她這種沮喪、嘲弄的態度很少見,尤其是針對他。「不,我還有工作,而且我不想再增加凱蒂的敵意和不愉快了。」
「求求你,梅琪,如果不重要,我不會來找你。」
「我明白,所以才和你出來。但是我不能離開。」
有位客人手提兩個大皮箱,冒雨奔向路邊的車。
「求求你,梅琪。」
她懊惱地吐口氣。「好吧,但不能太久。」
引擎轟隆隆地活過來,他倒檔,輪胎吱地磨過地面。他駛向出城的方向,南行上42號公路,直到抵達一條通往灌木林的碎石小徑。他在小徑盡頭停車熄火,週遭儘是傾盆大雨。
烏雲密佈的景象,野花宛如懺悔者一樣頭兒低垂。
他們車頭凝視對方。
「梅琪。」他黯然地開口。
「壞消息,對嗎?」
「過來,」他沙啞地低語,伸手攬住她,臉頰貼著她潮濕的頭髮和毛衣。「是的,是壞消息。」
「告訴我吧!」
「事情糟得超過想像。」
「說吧!」
他退後,熱烈、歉然的眼神直視著她。
「南茜懷了身孕。」
驚訝、不信、否認。「噢,我的天!」她低語地推開他,雙手摀住嘴巴,瞪著前方的雨刷。
「我的天!」
她雙眸緊閉,他看著她掙扎,指尖越壓越緊,嘴唇幾乎被咬出血來。然後她睜開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就像頭部填鉛的古董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