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垂憐,竟讓他臨死之前能再見她一面。
然而這個「她」在世俗的眼光中其實是個男人,一個其貌不揚、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
他背上背著草藥竹簍,斗笠低低地蓋住了他的頭臉,但那一點也沒有關係,對蒼木來說,他所看到的依然是當年那可愛的小女孩。
他看到女孩站立在樹底下,無言地抬頭靜靜望著他,參天巨木突然飄落了無數枯黃的樹葉。
周圍沒有風,天空並沒有雨,那些樹葉像是眼淚一樣奔流不止,靜靜地靜靜地迴旋著落下。
幾片葉子落到男人身上,他像是有些狐疑,又像是有些迷惘似的拾起那毫無生命的枯葉。
這棵樹他從來沒見過,望著這棵已經有幾百年的老樹,他心頭突然泛起了陣陣無名哀愁……
他只是路過這座山,聽說這座老森林靈氣逼人,想來山中必有奇珍異草,但誰知道花了幾天爬上來之後才發現這是一座即將毀滅的老林。
被雀榕纏上的林子是注定了要死的,無論有多古老,無論有多珍貴。
雀榕恐怖的擁抱會殺死所有老樹,直到她霸佔整座森林為止。
他歎息一聲,凝望著眼前的老樹。多可惜啊,要花多少時間才能長得如此俊俏挺拔!他已經活了幾百年了吧?如今卻要死了……這些落下的樹葉是他臨死前的眼淚麼?
思及此,一陣陣酸苦湧上心頭,他放下了竹簍,掏出腰間銳利的斧頭──
就當是做好事吧,儘管他這一生所做過的好事屈指可數。
在這樣的林子裡,他什麼也找不到了,有雀榕的地方,還能長出什麼奇花異草?他這趟來的目的是想找傳說中極毒的「綠古樹蟾」,沒想到殺人的樹蟾沒找著,卻在這裡救了一棵老樹。
男人有些失笑,不知道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善心到底從何而來。不過,想歸想,他手上的動作卻完全沒有停下,他決心將這棵即將殺死整座森林的雀榕連根拔除。偶爾大發慈悲也算償還些他平生所造的殺孽吧。
突然,淒厲尖銳的呼叫聲將半昏迷的蒼木給驚醒了,他聽到雀榕失聲尖叫。
「他在做什麼?!他在做什麼?!呀!」雀榕淒厲地慘叫,她不斷搖擺著;住在她身上那許多含有劇毒的蛇蟲聽到她的呼叫紛紛往下直落,打算襲擊攻擊雀榕的人。
那人卻頭也不抬,只是一勁地用力砍伐雀榕深入地下的根,洩憤似地砍著她緊緊擁抱住蒼木的手臂。
半天過去,那人才抬起頭,眼光溫柔地望著蒼木。
「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他喃喃自語似地說著,從懷中掏出白玉小藥瓶,灑了些粉末在地上。
就在這時候,雀榕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令蒼木整個清醒過來。
雀榕死了,她深入地下的根頓時化為一陣綠煙,她那牢牢攀附著他的手臂無力地下垂,她不斷不斷地哀號哭叫著,而整座森林突然活了起來。
那人擦擦額上的汗水,微笑著拍拍老樹的軀幹;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但他卻直覺地擁抱了這棵樹。
貼著樹皮的同時,他彷彿可以聽見老樹不存在的心跳聲。男人驚奇地笑了起來,他笑自己這愚蠢又突兀的行為,可是擁抱老樹的那一剎那,他卻又感到無比的心安,那熟悉的感覺真不知從何而來。
他讓自己的額頭抵住老樹,深深地吸進一口老樹身上散發出的木頭香氣,那撫慰人心的氣味令他久久不忍抬頭,但他知道自己終究要離開,心底不知怎地竟感到微微的遺憾。
「該走了……」他望著地上落了一地、死盡的毒蟲,表情有些不屑。這種不入流的毒也想傷他?他可是武林中名聞遐邇的「藥王神醫」啊。這世上沒有多少毒物能傷得了他,素來只有他能毒死人,要說毒物……他才是天下至毒之物吧。
走了幾步卻又回頭,他安心地看到雀榕的枝蔓正以極快的速度萎縮中,少了巨大雀榕的包圍,這棵老樹看起來更雄偉了。
「藥王」靜靜地站在那裡凝視著老樹片刻,他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淨是溫柔,那是極少極少人見過的溫柔,他只知道自己心中不知怎地竟有些不捨……迷茫中,總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什麼未盡之事。他想不起來,但老樹看起來似乎不再那麼憔悴,他心中的喜悅難以形容。
藥王終於還是走了,而蒼木一直目送他;他數度回頭,都在蒼木心中留下深深刻印。他忘記了雀榕這幾百年來帶給他的痛苦,忘記了與他相處幾百年的雀榕正在死去,雀榕哭泣哀號呻吟的聲音完全不存在,他只是以無比愛憐的眼光注視著他的小女孩……
這是他們第二次相遇;於是,蒼木相信他們還會有第三次相遇。
他要活著等那第三次的相遇……就算真的要等到四千歲。
*** *** ***
你,相信世界上有輪迴嗎?
對一棵樹齡動輒千百年的老樹來說,輪迴是真的存在的。
他們是生命的見證,是死亡的見證,是四季的見證,是土地永不止息的回憶。
就好像春天總是會來,冬天也總是會去;就像松鼠一家總是會在他身上住一陣子;就像住在他老朽樹皮底下那些躍動著生命的小蟲子們;就像天上不停流轉的日月星辰……
就像他所鍾愛的小女孩,她來過、她走了,但她總是會再來,不管要等多久。
無數個四季過去之後,他已經是森林裡極老的老樹了,比他年歲還大的雖然還有,但數量已不多;他們退居到更深的深山裡去,只有他堅持著留在原地。他有些傻氣地擔心如果自己移動了位置,即使分毫也好,女孩將會找不到他。
他是一棵癡心癡情的樹,但從來都沒有人發現,他遠眺的目光看得越來越遠,姿態越來越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