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預感他們就快能相遇了,他日日夜夜如此企盼著。這是他開天闢地以來唯一的願望,為了這願望,他甘願當一株樹──
然後那一天到來了,以他從來沒想過的方式。
遠方馬蹄達達而來,當那渾身是血的女子倒臥在他身旁之時,他知道,他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 *** ***
這裡,就是她的安息之地嗎?
一個能永遠得到寧靜、永遠不用再殺人的地方?
她無言地靠在大樹上,姿態彷彿她從來沒離開過這裡,彷彿她一直以來都靠在這棵樹上似的安詳。
「唉……何苦呢?看在大家同僚一場,不如你就自我了斷了吧。」老者歎息著說道。他們七個人謹慎地包圍著她,她武功太高、太詭譎,儘管已經身受重傷,但他們依然不敢大意。
「哈哈……」女子嘔出兩口鮮血,冷眼看著老者。「你當然希望我能自我了斷,因為你永遠沒把握是否能殺得了我,說不定要在此地喪命的是你不是我。」
「唔……你是有資格說這句話,畢竟你是朝廷的頭牌殺手。」
老者微微一笑,溫雅的臉上看不出怒意,反而有著一股遺憾似的感傷。「只可惜……唉,改朝換代啦,六太子已經死了,你為『他』殺盡天下人,她反過頭來卻要殺你;你永遠是他心頭上的一抹污跡。」老者歎息著搖搖頭道:「說來也是。你這殺人無數、滿手血腥的女魔頭怎能與一代明君扯上干係?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太過愚忠。」
「狡兔死,走狗烹……」她慘笑著背靠在樹幹上,悠遠的眼光飄向遠方……京城是在那個方向吧?四哥……她心中眷戀的四哥,那溫柔的雙眼、那溫暖的雙手、那沉默的肩膀、那雙總是帶著笑的眸子、那眉宇間總籠著的一絲愁……她的淚水無言地落了下來。
這是她打一開始就知道的結局不是嗎?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該想為他分憂解勞,她早看出四哥絕不像外表那樣的仁慈善良;仁慈的人不會歎息著要她去殺人、善良的人不會留著淚說:了斷了他吧。
那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而她則是盲目得不願意去面對那殘忍的真相。
幾次午夜夢迴,她見到自己所殺之人憤恨的雙眼。他們都有罪!他們都該死,他們不該擋在真命天子的路上!在這亂世之中誰敢坦蕩蕩地說自己從沒害過人?在那污穢的朝廷中、在明鏡高懸的廳堂之下,他們誰不是滿身的血污,誰不是腦滿腸肥、荼毒天下的惡人?
是的,他們都該死!所以她為他殺人……只不過到頭來一身的血債啊,這一身的血債卻成了他心頭上的一抹污。她成了天下人唾棄憎恨的女魔頭,而這一切,只不過因為他那笑……那抹深邃溫柔的笑。
然而……這裡,就是她的安息之地了嗎?
是她日日夜夜哭著苦求的永恆休憩之所?
身後的老樹好暖,靠在這裡不知怎地就不想再起身了。也許她真的累了……從京都一路逃來,已經跑了多少里路了?這荒山僻野,距離京城夠遠了吧?遠到她再也聽不到那人的聲音,看不到那人臉上那悲憫的笑──
「我死後……請將我的屍身燒成灰燼葬在這棵樹下。」她輕輕地說著。
「這……『他』說過死要見屍。」
「哼……」她從頭上拔出一根金簪扔在老者面前。「帶這個回去,叫他日夜在夢裡等著我!」她說著,抬起那雙美目,怨毒地冷笑道:「活人,是不會托夢的。」
「這……」老者依然猶疑著,主子的命令他不敢違抗,雖然他私心裡的確有幾分同情眼前女子一生可悲的遭遇。
女子什麼話也沒說,她慢慢慢慢地從倚靠的大樹上起身,他們都還猶豫著……猶豫著……然而,滿天的血雨卻讓他們再也沒有猶豫的機會。
她是如何出手的?他們太大意了啊!只見眼前紅影一閃,是她滿身的血跡,是她身上那帶著濃重血氣的異香,只不過,這念頭瞬間即逝──他們再也無法思考了。
聽說……如果一個人的刀子夠快、夠準,那麼當刀鋒劃過咽喉的那一剎那,便可以聽到風聲……那將是他最後聽到的聲音。
可以死在淒美的風聲之中也不錯吧?尤其當那風聲是由自己被切斷的咽喉所發出之時……
老者喘息著後退一大步!他所帶來的三十名高手在追入這樹林的時候只剩下六個人,而現在已經死得一個都不剩。
「你還有機會。我只是想你為我傳話,否則你現在一樣已經人頭落地。」她背靠著大樹,慘笑著這麼說道,他甚至沒看到她幾時離開大樹、幾時又重新靠了回去。
已經傷得這麼重了,卻依然能手起刀落手刃六大高手,她絕對沒有虛張聲勢。
老者慘然點頭。「我答應你就是。」
「我相信你。」因為她已經沒有其它選擇。
她的身軀緩緩往下滑落,臨死之際呆滯的目光靜靜地抬起,靜靜地凝望著身後的巨木……是了,這就是她的安息之地;迷濛中,她又聽到了一聲歎息。是老者發出的嗎?不,不是的,是這棵樹。
她感覺到了……那回到家似的溫暖;兩行悲傷的熱淚靜靜滑落她的雙頰,她再也哭不出聲音,但那悲切的恨意卻在這片老林之間不斷撞擊迴盪,久久不去。
她好高興,卻又好悲傷。她好恨哪,卻又無比欣喜──
老樹緊緊地擁抱了她,任她將一生的血淚全灑進了他胸懷之中。
他們,終於團圓了。
只是這團聚來得太倉卒,命運擺弄得雙手從來沒有停下過。
當天晚上,來自陰間的鬼差就到了,蒼木再也不許任何人將女孩從他懷中奪走,他什麼也顧不得了。
鬼差來來去去,他們都知道他們相聚之日越來越短──然後比鬼差高強的狩魂使來了,在一道銀藍色閃電之後,他們再度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