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報紙的動作停下來,「陌上歸人」只寫了八萬字,結局還是未知數,是嗎?連她也不知道該是個悲的?喜的?或遺憾的?或圓滿的結局?或者說,她是希望這結局由另一個人來安排,是嗎?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沉思中的她嚇了一大跳,拿起電話,聲言很不平穩。
「我是李穎,找哪一位?」她問。她所做的事都爽快灑脫,這是她的個性,只除了感情!
「我們十天沒見面了,是嗎?」低沉的聲音,有著難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力。
「你——我寫了十天稿!」她說得好困難。思烈,他怎麼知道該在今天打電話來呢?
「我知道!你十天沒在梯田間散步!」他說:「寫那一本『陌上歸人』?」
「是——」她心中又亂又柔軟,好像一團亂線掉進了一大片軟綿綿的雲端裡。他知道她十天沒去梯田,他——一連來了十天?「已經寫了八萬字!」
「我看見報上連載的,」他似乎在考慮著措辭。「那個開頭——很有氣勢,人物也很生動!」
「謝謝!」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在看那個故事,她的猜想沒有錯,他在看!
「該我謝你,那些人物對我親切又熟悉,尤其那個男主角——你描寫得太好,太完美,反而——失去了真實性,他該也有敗壞和脆弱的一面,這才會更有真實感些!」
「我寫的——只是我的看法,」她發覺自己連呼吸都要得困難,怎麼談起自己的作品呢?尤其是這一部。「我寫作喜歡用——剝洋蔥的方式,一層一層地去寫,寫到後面——也許有敗壞和脆弱,現在只是開頭第一層!」
「我明白,」他似乎笑了。「剝到最後才發覺是個爛洋蔥,很有力量的嘲諷!」
「不一定是爛洋蔥!」她吸一口氣,使聲音變得冰冷些。「有的敗壞是肉眼看不見的!」
電話裡有一陣子沉默,他在想什麼?或是覺得侮辱?
「說得對,也引起我最大的好奇,」他說:「我來拿你寫好的八萬字,盡快看完後替你送到報社,等我十分鐘!」
「不——」她立刻拒絕。
他卻已掛斷電話。天!他要來,十分鐘後就要來,她——該怎麼樣?換衣服?不——
「媽,叫阿珠別去,」她大聲叫著:「有人要來拿稿!」
母親皺著眉,帶著一臉莫名其妙奔出采。
「什麼事?怎麼樣?」她似乎不懂李穎的話。「誰要來?又叫誰別去?」
「阿珠呢?走了沒有?」李穎自己也覺得好笑,這麼緊張,這麼神經質。
「早走了,現在說不定已到了報社!」母親白女兒一眼。「你發神經似的怪叫,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我坐關走火入魔!」李穎笑著站起采。「我要出去一下,哎——是散步!」
母親盯著她看一陣,搖搖頭。
「誰要來?韋思烈?」母親非常敏感。
李穎皺皺鼻子,神秘地笑一笑,大步走回臥室。
☆☆☆
再出來的時候,她已換好衣服。她穿一條短短的黑褲裙配長靴,上面是同色絲襯衫,外面加了一件式樣非常特別,黑白相間的粗羊毛背心。剛干的頭髮用橡皮筋束在腦後,臉上沒有一絲化妝,非常地乾淨利落,清爽灑脫。
母親仍舊坐在那兒望著她,眼中有一絲憂愁。
「穿這身衣服去梯田散步?」她問。
「不能嗎?心情愉快,工作完成了啊!」李穎笑。
「韋思烈——不是葉芝兒丈夫嗎?」母親再問。
「是啊!」李穎心中尷尬,卻不願表露。
「既是別人的丈夫,你——犯不著!」母親搖搖頭。她有標準的傳統思想。
「我怎樣了?芝兒是我同學,韋思烈也早就認識,難道你以為——我會搶她丈夫?」李穎反問。
「我不是這意思,你也不是這種人,」母親歎一口氣。「只是——你們來往就不大好,尤其韋思烈那樣的男人!」
「韋思烈是怎樣的男人?」李穎的好奇心湧了上來。
「他——哎,就像銀幕上或小說裡的人物,條件好得完全不真實,」母親還是一個勁兒搖頭。「雖然他有學問又有地位,但——他有絲說不出的邪氣!」
「媽,想不到你這麼有眼光,有這麼好的觀察力,」李穎笑著。「你絕對可以寫小說,而且絕對可以成名!」
「穎穎,我是說真話,正經的。」母親無可奈何地笑。「你回了所有的電話,怎麼就不回潘少良的?」
「哦——」李穎抓往母親的手。「你真狡猾,在偷聽我回電話,是不是?是不是?」
「穎穎,人生的事要實在些,不要再那麼鏡花水月,虛無縹緲,」母親握往她的手,母親絕對瞭解她的。「我喜歡你寫的每一本小說,但是——我不喜歡你變成小說裡的人物,明白嗎?」
「明白!」李穎靜下來,也不再撒嬌耍賴。「我明白你的意思,媽!」
「我並不喜歡你走這一條路,女孩子要什麼名成利就呢?尤其——你看看四周,有哪幾個出名的女作家有好的婚姻?好的家庭生活?」母親似乎想得太多,太遠了。「你的個性、脾氣又這麼特別,我不能不擔心!」
「媽,你擔心得太過分了,我是絕對不相信女作家就沒有好婚姻這回事,」李穎細緻的小臉兒上一片倔強。「事在人為,對不對?而且,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該做點事,都該發一點光,發一點熱,女孩子也一樣,這不是婦人的論調,事實上時代已不同,你也承認的,是不?」
「不要對我說光與熱,我不理這麼多,」母親十分固執,和李穎相同的固執。「我只要你幸福!」
「你眼中的幸福是什麼?嫁一個像潘少良那樣的丈夫?」李穎笑起來。「生幾個乖巧聰明的孩子?過一輩子平淡穩定的生活?」
「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有什麼不好?」母親說。
「每一個人的理想和追求不同,對別人也許是好,對我,媽,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不會滿足,不會快樂!」李穎嚴肅地說:「我不是一艘甘於停泊在黃金海岸的船,我要永不停止地航行,前進,在大海中與驚濤駭浪搏鬥,即使沉了,覆了,我也甘心情願,我也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