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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頁

 

  她心痛如刀割。就是這麼短的一剎那,就是這麼輕易的,他已去了。去得——彷彿不需要考慮。

  「之浩生下來就是悲劇,」母親又在喃喃訴說著。「算命的說我命中無子,我為什麼偏偏要強求?他不該來人間走一遭的,我為什麼要害他來受罪?」

  受罪?或者是。

  之浩短短的一輩子比別人可能豐富幾倍,他彷彿把生命中應有或不應有的都濃縮起來,點綴著那悲劇故事。他的五彩繽紛、多姿多彩,在他自己的感覺上可能是享受、是滿足;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受罪。精神的痛楚、肉體的痛楚像波濤一樣起伏著。他快樂過、痛苦過,然而這麼年輕,當然是悲劇。

  「你說,他很不恨我?」母親轉身望著宿玉。

  宿玉泣不成聲。

  恨與不恨都沒有人再能知道,已隨他而埋葬。死人沒有思想感覺(是這樣吧),但留下的傷痕卻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媽媽,平靜些。」之曼擁住母親。「為什麼不想想,可能死亡是他的解脫呢?」

  是不是解脫?上帝,誰來回答?然而擁有之浩那樣的一生——是解脫吧!大部分人都會這樣說。

  「別太傷心,讓他九泉之下能平靜。」之萱也說。

  死人該是平靜的吧!但是活著的人呢?

  宿玉用紙巾抹抹鼻涕,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

  那不止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令她的血一下子往頭上衝去,她覺得自己雙手突然變得冰冷,呼吸也急促了。

  霍然轉頭,她看見兩個年輕的男女扶著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她認得他們,真的,她認得他們。

  「不——」她指著他們尖叫。「不許他們過來,不許——趕他們走,我不要看見他們。」

  「翡翠。」之曼一把抱住她。「不要這樣,冷靜些,他們也是來祭之浩。」

  「不——我不要看見他們,他們是魔鬼、是劊子手,走,走,你們走——」她大哭,整個人就要崩潰了。

  「翡翠,」之萱蒼白著臉。「不要這樣,他們是善意的,與他們沒有關係——」

  「走,走,你們走,」她喊得歇斯底里。「我不要看見你們,魔鬼,魔鬼,魔鬼——」

  來的人卻沒有離開。

  他們也在墓前上香,供上鮮花、水果。一切的事都在沉默中進行,除了宿玉的哭喊之外。

  英家的人並沒有和他們打招呼,更沒有說話,只在一邊看著他們拜祭,看著他們離開。

  細細的雨又開始飄,宿玉的哭喊聲也減低了,終至輕不可聞。

  山坡的墓地又只剩下她們四個女人。

  「我們——回去吧!」之曼打破沉默。

  沒有人出聲,卻都慢慢地往山下走。雨漸漸大起來,淋濕了她們的頭髮,淋濕了她們的衣服,也淋濕了她們的淚眼。

  汽車往紐約疾駛,遠離了墓地,卻沒有遠離悲哀。

  「去唐人街吃飯吧!」之曼試探著說。她是大姐,一直是她比較冷靜。

  「翡翠,你說呢?」之萱問。

  「我想回家。」宿玉的聲音因哭喊而沙啞。

  「總要吃些東西的,不能病倒。」之曼說。

  「我沒事。」她黯然。「剛才失態——很抱歉。」

  之曼的母親突然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

  「之浩娶不到你,是英家沒福氣。你這麼對他,之浩泉下有知一定感激不盡。」

  「媽媽——」之曼微有責備之意。「翡翠才平靜下來。」

  「為什麼不讓我講?她恨姓王的一家人有什麼不對?是他們殺死之浩——為什麼要假惺惺的來上香?」

  「媽——」之曼的神色更嚴肅。「王家並不是一家人都殺人,犯法的人已受到懲罰。」

  「殺人者償命,法宮為什麼不判他死刑?」母親叫。

  「伯母,」宿玉握住之曼母親的手。「剛才我太激動。其實——王家受的痛苦也不比我們少,不判死刑——也許比判死刑更痛苦萬倍。」

  「痛著萬倍人還在,活總比死好。」母親哭著。

  「不要再仇視人家,當初——之浩難道沒有錯?」之萱忍不住說。

  「他有天大的錯又怎樣?人都死了,還不一筆勾銷?」

  「媽媽——」之曼歎息。

  是非曲直,實在太難分得清,法律也不行。

  「我們去唐人街吃東西。」宿玉吸一口氣。「我請伯母,因為明天我就回香港。」

  「明天你就走?不多住幾天?」母親捉住她的手。很微妙的錯覺,見宿玉如見之浩。

  「我有工作。下次再來。伯母何時回去?」

  「媽媽一個人回去我們不放心,」之曼說:「等暑假有空我陪她回去。」

  「但是——之浩的墓還在這兒。」母親黯然。

  這原是一個令人黯然的故事。大家的心都益發沉重了。

  第三章

  宿玉被空中小姐叫醒,告訴她飛機已在香港上空。她放直椅背,看看身邊的可宜,人還有點模糊不醒。

  從紐約上機就一直不能入睡,捱到日本已金睛火眼,她知道再不休息一下必然倒下來。在東京再上機時,她要了一大杯白酒,不理三七二十一的一飲而盡。當時只覺血液一下子往頭上衝,意識逐漸模糊。她是這麼睡著的。

  也許是酒,她還覺得頭昏,人有點浮。

  「到了。」可宜的聲音彷彿從好遠傳來。「旅行是好,長途飛行難捱。」

  「下次陪你去日本買東西。」宿玉說。

  「不了。起碼半年沒有假,」可宜愉快地指指另一邊的哲人。

  「工作重要。」

  她是愉快的,因為哲人趕去陪她。女孩子在各方面都獨立了,可是她們的快樂還是大多數來自她們的男伴。

  愛情。

  「回去起碼休息3天。」宿玉苦笑。

  ☆☆☆

  「你臉色非常不好。一到香港我們先送你回家。」

  「好在睡了3個小時,」宿玉摸摸臉。「還支持得往。」

  哲人望著她好一陣子。

  「明年別再去紐約,太傷元氣。」他說。

  「別阻止她,養精蓄銳一年,就為了紐約行。」可宜說。

  「過去的為什麼不讓它過去呢?拖下去對誰都不好、都不公平。」哲人比較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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