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一下奶娘。」她推開椅子,有了打算,步伐踏實多了。
如果陳芳無大礙,她可以暫時先行回蘇州,否則光是電報上的寥寥數語,無法一解她的憂思。
人未到,「鏘」一聲脆響震耳,她急奔進屋,遍地是磁盤碎片,和歪坐在地的陳芳。
「奶娘!」她費力地將陳芳扶起,安置在床上,瞥見清醒的臉龐,她吁出一口氣。
「我剛想把盤子端到廚房,不知怎麼暈了一下,人就在地上了。」陳芳面色泛白,長髮垂肩。
「這些事我來做就行了,您得好好躺著。」她順手替陳芳將髮絲撥在耳後,未幾,目光突地鎖在對方耳垂上。
「奶娘,您耳上有一顆痣。」她輕聲道。
「是啊!」不以為意的應道。「一出生就有。」
痣紅而周圓,位在耳垂正中央,和她懸念在心的人一模一樣。
「雪生也有這麼一顆。」她禁不住接腔。
語畢,對方原本不經意的神情劃過一抹暗青,僵住。
她視線回到陳方臉上,慢慢的,那張臉和她的丈夫重疊,初始的熟悉感有了答案,多麼相像的兩個人,她卻現在才察覺。
齊雪生半年一次的探望,真的只是為了附近的田產嗎?
「雪生說,他的痣和他的母親一模一樣。」她笑,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也許老太太也有這麼一顆。」
如果這之間有她不能知道的難言之隱,她何必追問?況且,她並不在乎這個,這和她愛戀齊雪生沒有關係。
沉寂中,沒有任何話語,她頹然想,她走不了了,她怎能為了私心離開有可能是丈夫的至親?
「小姐,小姐——」圓臉在門口突兀地出現,使勁地眨眼歪嘴。
她會意地起身,「奶娘,我出去一下,待會我再來收拾。」
小鵑一等她出現,一把將她拽到十步遠的走廊。「小姐,方才前頭來了一個男人,說是齊家這裡的商舖承租戶,他說,他要搬到別個城鎮去,不續租了,舅爺近日應該來不了,他該找誰談這事?」
「他如何確定舅爺不來了?」她皺眉。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他說,前幾天蘇州附近軍閥打混仗,躲的躲、逃的逃,電報打去也沒回音,看來是不可能來了。小姐,你連寫了兩封信,舅爺都沒回,你看齊家會不會有事?」
她呆怔地望著小鵑,指尖逐漸冰涼,蔓延到下身,她扶著牆,彎下腰,從空泛的胃裡吐出酸水。
「小姐,別這樣,奶娘會聽見。」
她慌忙摀住嘴,直起腰桿,深吸了一口氣,抹乾淚痕。
「小鵑,你留下,陪著奶娘,我回蘇州去。」
她攀著白牆,不斷地嘔吐,一路上為了避免暈車的後遺症,除了水,她全無進食,渾身乏力到已難站穩,她終於能體會到從前齊雪生一路護持她的辛苦了。
城裡原本熱鬧的市井空蕩不少,路人行色匆匆,有些商家被劫掠一空,許多避難的人家在停戰後又回頭收拾凌亂的家園,街上偶有戰贏一方的士兵在行走,她怕引人注目,專挑小巷走,繞了幾圈之後,終於摸進了齊家後院。
如她所料,舉宅淨空,連隻貓也沒有,但裡頭陳設出奇的完好無缺,彷彿家人只是出一趟遠門,隨時會回來。
人呢?大大小小二十幾口人,連臥病在床的老人也不在了。
她夢遊似地繞了又繞,看能不能尋到人跡,確定無人後,頹喪地停在自己的院落前。
手一推,門沒有鎖上,她急忙奔進屋內,跪在地上,拉出一個大型木製行李箱,掀開後,將所有衣物隨意扔在一旁,抓起底下的小木盒,打開盒蓋,裡頭的六顆雨花石安然無恙。
她鬆了一口氣,靠在椅腳上,平靜後,瞬間所有的疑問如泉湧上。
他們都去了何處?為什麼齊雪生不帶她離開長沙?她難道不能共患難嗎?她思念成疾,他呢?人去樓空,她該去哪裡尋他?
她撐著椅座站直,驀地,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交談的人聲,她精神一振,跟踉膾膾衝出去,在外頭的梧桐樹下,見到了一男一女,她訝異地睜大眼,說不出一個字。
「秦弱水,你怎麼回來了」.」嚴婉茵冷勾柳眉,掛著蔑笑,她一身整齊的黃底碎花旗袍、摩登女鞋,撐把陽傘,後頭跟著搬運工模樣的壯漢。
「我回來看看。姐姐知不知道大夥兒都到哪兒了?」無視於對方的敵意,她急切地向前問。
嚴婉茵妝點過的美目掃了她一圈,突地咧開朱唇,笑得快意極了。「到哪兒?到上海去啦!那個把你當寶的男人沒告訴你嗎?你看起來很狼狽,自己從長沙回來的?小鵑呢?」
「上海?」她罔若末聞地重複。
「你真像海外回來的,啥也不知,齊雪生是把你當寶還是當傻瓜,這麼重要的事也不通知你?早在打混仗前,他就先籌畫好了,工廠和商舖停業,全家暫時到上海避難去了,大概要十天後才決定回不回來。」嚴婉茵笑道。
「上海?」她又默念了一次,忽然抬頭問:「那麼姐姐為何在此?」
嚴婉茵聞言,尖聲笑起來。「我是來拿我的東西的。這次我提前從上海回來,是因為我決定了,我不想一輩子耗在齊家,你不是說過,女人可以另覓良緣,自有一片天,我會如你所願,和齊雪生離婚,將來男婚女嫁各不相千。我嚴家不比齊家差,供我這個女兒下半輩子自由自在還不難。」
她呆若木雞。「為什麼突然——」
嚴婉茵飄著香水的臉湊近她,她屏息不動,香水的嗆濃開始令她暈眩。
「為什麼?因為走了一個你,又來了一個曾懷梅!我嚴婉茵自恃條件不差,你的出現已經是我的極限,沒想到還得忍受下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出現在我家,我這一生,難不成就看著你們這些女人來來去去幹瞪眼,還得故作大方?不!我不玩了!我不相信我找不到一個不介意我生不出孩子,又能真正待我好的男人!至於你,就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