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打量女娃娃的破爛衣裳,將自己的手掌拿到她的小臉前比了比,恐怕她是挨餓久了,那張瘦巴巴的臉蛋竟然比他的掌心還小,臉色也顯得蠟黃,完全沒有孩童應有的紅潤顏色。
唯獨那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兩顆星星也似地眨呀眨。
「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嘻,吃橘子。」
「少爺,這是一個笨丫頭啊。」長壽也跟著少爺蹲下來。
「我看這樣子,長壽,你帶她回去,請丁嬤嬤幫她洗乾淨,再找人問問,送她到一戶好人家謀個活兒。」
「沒問題,聽說鄉下多的是人家想找小丫頭使喚,長大了還可以直接娶來當兒媳婦呢。」
「我說的是好人家、正經的人家。」江照影正色道。
「知道了,我只要搬出江府的名號,一定可以幫這個小妹妹找到好主兒。」長壽笑嘻嘻地朝女娃娃擠眉弄眼。
「嘻!」女娃娃捧著吃了一半的橘子,也是眉開眼笑。
「小娃娃倒是挺開心的。」童稚笑容天真無邪,江照影的心情也跟著一片清朗。他拿出巾子,憐惜地幫女娃娃抹去臉上髒污和橘子汁液,微笑道:「既然你不知道叫啥名字,大哥哥就來幫你取個名字。」
「嘻嘻。」
「看你笑嘻嘻的,我就喊你喜兒,從此你一輩子歡歡喜喜、無憂無慮,好不好?」
「好。」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大眼睛直直瞧著眼前的大哥哥。
「長壽你瞧,她不笨啊,她會回我的話。」江照影驚喜地道:「我看留她作我房裡的丫頭吧。」
「少爺,別讓她耽擱你的時間了。」長壽好心提醒主子道:「第一場鬥雞怕是要開始了。」
「糟糕!我趕著下注呢。」江照影趕忙站起身,拿巾子抹了抹手掌的泥巴,隨手就丟在地下,急急吩咐道:「長壽,你先帶她回去,中午再過來邀月樓。問到好人家的話,先來知會我,讓我瞧瞧成不成。」
「好的。」長壽拎起破竹籃,伸手招了招,「小娃娃──對了,少爺喊你喜兒,喜兒,你跟我回去,我們四少爺很好心幫你的喔。」
「四少爺?」女娃娃口齒不清地重複。
「就是那個大哥哥啦。」長壽自顧自地往前走,嘴裡嘀嘀咕咕地道:「就算他想收留你,可他房裡的那群丫頭一定容不下你,她們為了讓四少爺多看一眼,天天拚命搽胭脂水粉,嗆得我猛打噴嚏,她們又哪能見到四少爺疼你呀,你待個兩天一定就被虐待死了,我還是為少爺積點陰德,趕快幫你找個好人家才是……唉!到底什麼叫作好人家啊?」
女娃娃撿起那條掉在地上的巾子,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小光腳丫子半跑半走,這才跟上了那個自言自語的哥哥的腳步。
她右手攀住了破竹籃,左手捏緊巾子,邊走邊回頭,一雙大眼睛仍然注視那位匆匆跑掉的大哥哥背影。
秋風吹,黃花墜,落葉凋,在這個蒼涼肅殺的季節裡,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也開始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 *** ***
三年後,程喜兒八歲。
秋意正濃,陰沉厚雲擋不了洋洋喜氣,宜城裡炮仗紛飛、鑼鼓喧天、鐃鈸齊響,娶親的隊伍拉了長長的一條街,老百姓也紛紛放下手邊事情,全擠在街旁看熱鬧,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江家娶親的豪華派頭。
程頂站在「程實油坊」廊下,俯身抱起心愛的女兒,笑咪咪地道:「喜兒,這樣瞧清楚了嗎?」
程大娘輕撫紮著兩條整齊辮子的女兒,指給她看遠遠走過來的娶親人馬。「喜兒,看到那頂花轎了嗎?等你以後長大了,爹娘也要將你打扮成最美麗的新娘子,讓你風風光光坐花轎嫁出去。」
「爹,娘,喜兒嫁出去做什麼呀?」喜兒眨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不解地問道。
「哈哈!」程頂又將喜兒摟緊些,摸摸她的頭,「老伴兒,若要將喜兒嫁出去,我還捨不得呢。」
程大娘笑道:「將來的女婿可讓你有得挑了!是了,咱們就喜兒這個寶貝女兒,既然捨不得嫁她出去,不如找個好男兒來入贅。」
「我說大哥大嫂啊,」一直坐在旁邊嗑瓜子,懶得看熱鬧的程順開口了。「喜兒畢竟不是你們親生的,她是外人,入贅的也是外人……」
「阿順!」程頂臉色一變,喝道:「去!沒事別在我眼前晃,有本事就去學搾油!叫你學了四十年,恐怕你連麻油、菜油還分不出來吧?」
「大哥這麼能幹,何必我來操心?」程順不知好歹地繼續道:「唉,可惜耀宗短命,那個……嘿,不知死到哪裡去了,平白無故又多出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娃兒……」
「你說完了嗎?」要不是抱著喜兒,老妻又在旁邊拉他,一頭花白頭髮的程頂恐怕就要肝火上升,當場踢走老弟弟了。
「好啦,我少在這邊礙眼。」程順抓了一把瓜子,站起身離開,不屑地道:「哼,富貴人家娶老婆有什麼好看的?我回去打盹了。」
廊前七、八個夥計好像沒聽到他們兄弟講話,十幾隻眼睛直瞧著一箱箱抬過去的嫁妝,嘰嘰喳喳地品頭論足。
「爹,不要生氣。」喜兒伸手揉了揉爹皺起的眉頭,又傾身摸摸娘的臉蛋,「娘,不哭,耀宗大哥在天上會難過喔。」
「喜兒好乖。」程大娘拿她柔軟的小手捂著臉,收住了淚水。
「別理阿順了,他還賴我養活他一家,諒他也不敢對喜兒怎樣。」程頂收起怒容,轉而綻開愉悅的笑容,輕拍女兒的小身子,「喜兒,爹不生氣,你是老天賜給爹和娘的小神仙,自從你來了,爹娘都很開心。」
曾掌櫃也轉頭加入話題,由衷稱讚道:「老爺,小姐她聰明乖巧、貼心懂事,我活了六十年,還沒見過這麼靈秀的孩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