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我走就是了,別再瞪我了——」伏鋼雙手一揚,作棄兵投降狀。「好好照顧他。在太平盛世到來之前,穆無疾可不能死,拜託你啦,小大夫。」仗著高人一等的身長,臨走前還粗魯揉弄皇甫的頭髮,像在摸狗那樣。
「大夫就大夫,前面還加個小做什麼呀?!」皇甫吠他,他卻已經走遠。
「伏鋼是個魯漢子,向來有口無心,你別同他一般見識。」
「我要是真同他一般見識,你以為我會讓他活著走出這房間嗎?」哼,一根毒針就能取他性命。「不過他剛剛的說法真讓人討厭,什麼叫在太平盛世到來之前你不能死?那是指天下太平之後,你要死要活也沒人理睬沒人在乎嗎?他到底算不算是你朋友?!」
「他只是口無遮攔,真沒那種心思的。」認識伏鋼也不算短短幾年,伏鋼的性子他大抵摸透,就是那張嘴壞。
「要是他真有那種心思也沒差,反正我會治好你,讓所有希望你死的人都大失所望,最好是大搖大擺走到他們面前,哼。」
「別這麼生氣,臉頰都鼓起來了。」他想逗笑她,她卻扁扁嘴,眼眶又紅了。
「又來了又來了!討厭死了!我又沒有想哭!」才這麼說時,眼淚就滾下來。「我又沒有覺得有什麼好難過的,都是我愛哭的娘啦!一定是她眼淚太多,兩隻眼睛哭不夠,把我生出來幫她一起哭!我一點都不難過的!嗚嗚……」
她最近時常這樣,不自覺哭得一塌糊塗,明明心情不難受,心裡也沒有什麼酸澀苦辣,卻哭了好多次,對她而言毫無意義的眼淚,來得莫名其妙,總是背叛得讓她措手不及。
不難過的,真的,穆無疾發病是他自己不乖乖聽話的報應,讓他吃點苦頭以後還怕他敢不對她唯命是從嗎?他痛上幾回就會清楚明白和她作對是佔不上便宜的,反正只要保住他的小命,其餘都沒什麼好擔心的……
那她幹嘛替他熱敷胸口之後,像個痛失玩具的奶娃娃,放聲大哭?
她比誰都清楚,他離死亡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要哭她自己醫術不精救不活他似乎還嫌太早,但他就只是呼吸微弱地躺在床上,雙眸緊閉,眉心的蹙結無論怎麼推也無法平坦,一臉白慘慘的模樣,逼出她的眼淚。
而現在,她只不過聽見伏鋼一句對穆無疾死活的玩笑話,竟然又哭得醜態百出。
她一點都不是心軟的人,比起她弟,她反而更像她爹的壞性格,老是心壞嘴也壞,近來的反常連她自己都要懷疑是不是生了什麼愛哭病,得開幾帖藥方子來治治自己——
「或許是因為你內心裡對於眼見病患受苦,仍帶有幾分的憐憫,所以才會不自覺落淚。或許……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冷血無情吧。」這是穆無疾唯一能解釋她哭泣的原因。雖然她嘴上老是說她自己多缺心少肺,但實際上她擁有最柔軟的心腸。
「是這樣嗎?」
「我不是唯一一個讓你治病治到哭的人吧?」
「……嗯。」她點頭。以前替好幾個小孩子擦藥時也擦到她滿臉眼淚。
「那就是了。」這回他的答覆更篤定,不過笑容有些淡淡的惆悵及無法形容的歎息。「你對病患真好。」
……是這樣嗎?她還是滿肚子困惑,總覺得不是醫者父母心這麼偉大的理由,不然她更常冷笑替病人接手接腳又該如何解釋才合理呢?
她還在思考這個問題,偏偏下人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說是夫人請兩人到飯廳用膳——向來她和穆無疾都是在房裡吃的機會比較多,膳食也是她親手做的,穆夫人特別派人來喚,往往都是有事要說,假用膳之名,行問話之實,譬如說——
為什麼穆無疾在她拍胸脯保證的診治之下,今天竟還會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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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她所料,當她牽著穆無疾到達飯廳,才一坐定,穆夫人就問了一模一樣的句子。
「是我不好,弄翻湯藥又怕皇甫大夫生氣,所以騙她說藥已喝光,差點讓皇甫大夫的努力功虧一簣。」穆無疾出面將過錯全攬下來——不過這也是實情。但他沒抖出小婢這名罪魁禍首,因為他娘捨得罵皇甫大夫、捨得罵小婢,就是捨不得罵他,他來頂罪最是理想。
「怎麼會少喝一帖藥就壓不住病情?難道要無疾一輩子都得喝藥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嗎?就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穆夫人再問。
「我現在下的藥並不重,因為他從小到大喝過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藥即是毒的道理你們也聽過吧?我得讓他的身體先回復到最初才能再治,所以我開的藥方子只是用來維持住不讓他病情發作,而不是治癒他,當然一帖都不能少。」她說給穆夫人聽,也說給穆無疾聽,要他明白少喝一帖藥就是在拿生命開玩笑。
「原來如此。」穆無疾很受教地頷首。
「你這孩子真糟糕,要聽大夫的話才好呀!」穆夫人一聽是兒子惹出來的,也就不加苛責。若換成是皇甫的錯,大概沒吃完這頓飯,她就叫左右趕人出府了。
「是,孩兒知錯。」在這時候,唯諾應答準沒錯。
「好了好了,飯菜都冷了,大家用膳吧。皇甫大夫,你嘗嘗飯菜合不合胃口。」穆夫人先客氣地夾一個炸卷給她。討好討好兒子的救命恩人也是她這個當娘的得盡的心力。
皇甫面不改色,咬下一口,猛點頭,直道好吃——天知道她連自己咬進了哈東西都不曉得!
「這蟹黃卷,好久沒嘗了,它的香味我可一直惦記著,裡頭還搗進蟹肉,又鮮又甜。」穆無疾替自己夾一塊進碗裡,還沒嘗就將它的滋味說齊了。
「原來是蟹黃卷……」她恍然大悟,小小聲自語,趕緊將碗裡那半塊蟹黃卷嚥下。「真好吃,我還要再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