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六年過去,她年近三十了,不僅不曾為自己當初的決定後悔過,反而越來越慶幸自己這麼做了。如果,當初她選擇留在台北汲汲營營,那麼今天她就無法以如此輕鬆自在的姿態踏入這間屋子了。
她看淡名利,本身物慾不高,關於那些年輕有為、青春葬不葬送的問題,從來不會困擾她。每個人追求的人生目標不同,她不愛勾心鬥角、不喜歡曲意逢迎的生活,寧靜無為才是她追求的生活境界。她喜歡像現在,為著自己費心攬來的一點染布時光,而心情雀躍、而芳心隱隱悸動著。
她要的人生就這麼簡單。若說她對人生還有什麼奢求,那麼就只有,她但願閒暇之餘能夠常常看見這片藍天;但願……可以永遠看著讓她感覺舒服安穩的這抹晴藍……
「村長,需要我幫忙嗎?」
想得太出神,村長聞聲,芳心一震,兩頰倏然飛紅!
「你在外面嗎?村長。」
從廚房問出來的聲音,紊亂了村長冷靜自持的心,她慌忙收起臉上的笑意,拍臉深呼吸,直到感覺脫軌的心神已靜定,才移步過來。
站在廚房紗門內的梅應朗沒聽到回應聲,將村長幫他帶來的午餐放下來,推開紗門走了出來。出來後,他順手把工作用的秋香綠圍裙解下,往屋後的洗手台一放,頭上仍然綁著用來吸汗的白汗巾;今天他穿著淺藍長袖上衣和土黃色卡其褲,模樣清爽而健朗。
梅應朗在種滿芒果樹的屋後繞了一圈,沿途順便撿拾垃圾,東張西望的臉忽然從平台後方探出來,往上瞧。村長被他突然瞅上來的眼神看得芳心大亂,一時間竟忘了要呼吸。
「你需要幫忙嗎?」梅應朗問著站在平台上的村長,隨即看見靠牆的推車上放有三桶布。「這些是今天要處理的嗎?」
「對。你趕快吃飯,我吃飽了,我自己——」說著就要往下走。
「我來。」梅應朗揮揮手,阻止她下來。「這些對你太重了。」
說著,已將牆邊的木桶提起,一手一桶,身形穩健地踏上平台。
村長趕緊讓路。梅應朗高大強健的身軀經過村長面前,他身上那股木材的淡香隨之鑽入村長緊張到微汗的鼻端。
村長竭力冷靜怦怦亂跳的心,卻徒勞地發現,只是一個心神微閃,遇見梅應朗之前從來不識臉紅滋味的她,居然臉紅了!她手足無措地控制著心情,不讓自己太受他的影響,不讓臉上這股熱到可以烤蕃薯的熱氣蔓延。若讓對方察覺她的意緒,她就糗斃了。
可偏偏——
「今天清晨我聽到齊奶奶在咳嗽。」搬好布料後,梅應朗把午餐端上來吃,利用吃飯的空檔,他問起老人家。「張嬸這禮拜好像沒去做血液透析,她臉色很不好看。今天我找個時間載她去醫院一趟,麻煩你跟她說一聲。」
「鬍子和丁老師早上開著你的車,載老人家去過醫院了。」村長背向梅應朗而站,從水桶中拿出一條濕重的染布,動作熟稔地將布甩過長桿,並輕輕地鋪展著,盡量不去在意在她身後的那個男人。
聽到村長的回答,梅應朗稍微安心了。
他扒著咖哩飯站起來,環顧他的第二個故鄉。
中午時分,老人們都回房午睡了,長壽村只剩一兩隻家畜落單,在田梗邊或小路上閒晃,今天連白婆婆家那只超級神經質的博美狗的叫聲都聽不到。是個異常平靜的日子。
長壽村位於大屯山系的小角落,靜靜呼吸,靜靜地存在。這裡沒有人為污染,儼然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相較於都市裡人車嘈雜、庸庸碌碌,這兒的光陰悠閒到幾乎是不動的。
在這裡,他不用應付喜怒無常的老爺子,不必擔心會遇見王威,不用開兩個小時以上的車程,每天風塵僕僕的趕著去王家執勤,更不必擔心陪老爺子出席各種宴會的時候,會遇見以前的舊識。
停職之後,他可以專心鑽研一直想試做的歐式復古傢俱。少了台北的人事紛擾,他可以全心照顧村裡這些更需人注意的老人家,可以和他最關心的人住在山上,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定眼凝望在他最落魄、最彷徨無助的時候,無條件收容他的村落,梅應朗眼底突然蓄著一股情緒。
這裡的人情味數十年如一日的濃厚,生活依然單純。可是……長期操勞的身心突然掠過一陣疲憊,梅應朗被一股他已經不陌生的情緒攫住。
村子明明還是寧靜祥和,他今天卻只有煩悶的感覺。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為了不讓自己被無聊的雜思影響而無心工作,梅應朗下巴一緊,很快就將煩躁他多日的心緒逐出心中,扒著飯,走回原位,沒發現村長一直在偷瞄他。他坐下來,並問著:
「陳媽復健的費用和李嫂開刀的錢,夠嗎?」
「村基金暫時可以支應,你不要再拿錢出來了。」兩隻手用力抖一下染成湖水綠的布料,村長訥訥說著:「你自己也需要用錢啊。」
無意談及個人的債務問題,梅應朗只叮囑她:「要是錢不夠,你不要自己攬下來。有困難就說出來,大家集思廣益會好一點,村子是大家的。這陣子我不必去台北上班,需要我幫忙,你就過來找我。」他表情平淡、語氣平和,好像被王家停職是稀鬆平常的事,一點都不會影響他的心情。
村長總算放心了。
半個月之前,他滿臉是傷的從王家搬回村裡。從那之後,阿朗就沒去王家上班了。她從鬍子口中得知他被王老爺停職的事;數年前,阿朗也曾經被行事怪異的王董事長停職。根據鬍子的說法,王老爺子這個人脾氣古古怪怪,極難伺候,動不動就罵人。
所以她覺得阿朗不去王家當奴隸也好,現在他光是靠做傢俱賺來的錢,就足以支付他按月攤還的債務;何況如果錢不夠,她會拿積蓄幫他。他實在沒必要因為王家是他的債主,就為王家人作牛作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