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酒吧,酒吧裡顧客不少,大概都是一些下班後來此消磨時間、放鬆一下的上班族男女。
項朝陽毫不費力地在吧檯邊搜尋到那抹黑色的身影,他遲疑了下,走到角落的一張小圓桌旁坐下。從這個角落,他可以捕捉到她的一舉一動。
但是她什麼舉動也沒有,只是沉默地坐在高腳椅上,沉默地看著酒保送來的飲料,似乎對週遭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所覺。
「先生,請問要喝點什麼嗎?」見到帥哥,女侍者的聲音親切,服務迅速,笑靨如花。
「琴湯尼,謝謝。」項朝陽隨口道,視線一直定在遠處的吧檯。
錢良玉連碰都沒有碰她那杯飲料,只是用那雙幽深的眼睛注視著它,彷彿看著冰塊在杯裡漸漸融化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
但是他知道她的心思並不在飲料上。
他有種感覺,她年年如此,像是進行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儀式。
項朝陽的不安加深。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有些顧客離開了,有些新的客人陸續上門,人們來來去去,像是能感受到那股冰冷、陰鬱的氣息似的,沒有人在她附近坐下。那一身黑,是有點嚇人。
黑,是種哀悼的顏色……
這個想法閃過腦際,項朝陽忽地被一個領悟劈中──
她在默哀。
過了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自弟弟的死亡陰影中走出來,從來沒有擺脫那股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她只是把所有情緒藏得更深、更隱密。
日復一日的黑色,表示她無時無刻不在哀悼……
老天……他怎麼白目到現在才看出這一點?
這些年來,她到底是怎麼過的?
在震愕之間,他看見她一口飲盡那杯早就不冰的飲料,付了錢,起身走出酒吧。
項朝陽連忙站起來,差點打翻那杯不知何時送到的酒,他扔下一張足以支付好幾杯酒的鈔票,立刻追出門,門外已下起毛毛細雨。
「小玉!」他喊道,早把不要吵她的決定拋到九霄雲外。
錢良玉已經坐在機車上,一見是他,臉上溫度驟降到零下。
「我不是叫你不要跟著我嗎?」
「小玉,別這樣折磨自己,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他把手放在機車握把上,溫聲勸道。
錢良玉臉一白。「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戴上安全帽,拍開他的手,發動引擎,飆走。
項朝陽追了幾步,想起自己的車,馬上鑽進跑車內,踩下油門,繼續追。
膝蓋傳來隱隱的酸痛,夭壽喔……他這條破腿實在不適合再從事這種你追我跑的耐力運動。
雨勢愈來愈大,透過來回擺動的雨刷,項朝陽盡全力跟上那輛黑色摩托車。
看見她飛快地在車陣中穿梭,左躲右閃,項朝陽多次被駭得心臟幾乎停止,瞥了眼車速,俊臉立刻發白。老天……她以為她在演飛車電影嗎?!
他簡直嚇破了膽,又不敢催油門追太緊,她一定知道他在追她,他怕她卯起來飆得更快,真把小命搞丟。
他也只是個倒楣的過氣球員,不是特技演員,無法飆到她前面來個大甩尾,英勇無比、膽識過人地攔下她。
Carajo!台灣的交通警察死哪兒去了,沒人能阻止那女人嗎?!
終於,在一陣心驚膽跳、冷汗直流之後,黑色機車進入靜僻小巷。那是錢良玉的住處。她在老舊建築前停好車,摘下安全帽,項朝陽也在幾秒後抵達。
他下車,砰地一聲甩上車門,大步朝她走去。
「你他媽的不要命了嗎?!」他氣急敗壞,頭頂冒煙,連粗話都出口了。
「請你不要再纏著我,這樣讓我很困擾。」
冷冷冰冰的語調徹底激怒了他,項朝陽這輩子從沒這麼生氣過。
「這就是你懲罰自己的方式?!」他厲聲問。「讓自己過得像行屍走肉?飆起車來連命都不要?哀悼一個亡魂哀悼到老?你以為這樣你弟弟就會回來嗎?」
「住口!」錢良玉臉色大變,聲音透著壓抑的憤怒。
項朝陽卻不打算閉嘴。瞧她這樣扼殺自己的靈魂,他的心很痛啊!
「他死了!你聽見了嗎?你弟弟已經死了!死了十三年!」他揪住她的雙臂,只想狠狠地搖醒她。「可是你還活著!你到底要折磨自己到什麼時候?他不是你害死的,你明白嗎?!」
「你閉嘴!」她忍無可忍地爆發,吼了回去。「你什麼都不懂!大家都知道是我害死他的!沒有人會原諒我!我要怎麼原諒自己?!」她的眼睛紅了,雨滴打在那張蒼白的臉龐上,沿著面頰滑下,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淚。
他們對峙著,胸口因激動而起伏不定,兩人都全身濕透,但沒人移動。
然後項朝陽的火氣突然消了,因為他看見一個被困在過去的十七歲女孩,敏感、易受傷,讓他的心淌血。
「你說的『大家』……是指你母親嗎?」
突來的溫柔完全擊潰她的防備,錢良玉淚眼模糊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總是能夠看穿一切,為什麼他總能理解她的痛、她的傷。
「她永遠不會原諒我……」她哽咽,嗓音破碎,封鎖在心中多年的苦楚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一股腦兒傾洩出來。「她永遠不會原諒我……她從來不愛我,爸爸也不管我……只有良偉愛我……可是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愛你,小玉。」項朝陽把搖搖欲墜的單薄身軀擁在胸前,緊緊地。「你爸媽不愛你沒關係,讓我愛你好嗎?我會把他們的分統統補上,由我來愛你。」
不等她有所回應,他吻住她。
錢良玉震驚莫名,因為他的話,也因為他的吻。
她想推開他,可是他的唇好溫柔、好小心,彷彿她是世界上最值得寶貝的人,他的胸膛也好熱、好燙,把她冷得發抖的身子都煨暖了,她從來沒有過這種備受珍視的感覺。
她忽然覺得很累,累得不想繼續用冷漠武裝自己,累得不想抗拒如此醉人的柔情,就這一次,她想感受這種被人捧在手心疼著寵著的感覺,她想體會,什麼叫做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