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還可以從高低起伏的音調,肩膀微微抽動,以及哭到跪倒在地上這一系列動作,看出她是多麼地悲痛,以至於原本只是像他一樣代替父輩前來弔唁的這種其實無關緊要也確實悲傷不起來的人,也忍不住熱淚盈眶。
但,這只是一柱香以前的事。
就在剛剛,他看到了一件令他非常吃驚的事,這個痛哭失聲讓所有人幾乎都在落淚的女子,一邊哭一邊偷偷地伸出了左手,從懷中摸了一個蘋果吃了起來。
接下來,在他的眼前展現的是這樣一副滑稽的表演。
「白老爺子啊……」嚎哭——吃蘋果。
「您老走得太急了啊……」繼續嚎哭:繼續吃蘋果。
「千秋萬古,永垂不朽……」持續嚎哭 蘋果吃完,又摸出一塊糕點。
絲綢一般黑色的長髮垂在她的臉龐兩側,讓蘇慕白完全看不清楚她的臉,只是隱約地看到她有著纖弱的下巴線條,看上去非常的年輕。
這是白府的什麼人呢?
子女、媳婦、丫頭?都有點像卻又都不像。
「時辰已到,請大家移步花園,那裡薄備酒水。」白府管家的聲音響了起來。
明天就是白老爺子靈柩出殯的大日子,今晚依習俗所有前來弔唁的人都得吃上一桌長壽飯。
白老爺子享年九十八歲,無疾而終,據說就算只是在飯桌上吃上一口長壽飯,也能沾到長壽的福氣。
靈堂中的眾人紛紛起身往花園走去,蘇慕白剛要從椅上站起,突然發現那個原本嚎哭得非常賣力亦非常精彩的女子,此刻也停止了。
她悄然地放鬆了肩膀,搖了幾下腦袋,甩了甩頭髮,趁著大家都往花園走的混亂站直了身子。
蘇慕白這個時候才看到她的臉。
雪白的孝帽之下是一張楚楚可憐的小臉,幾近蒼白的膚色,眼皮低垂著,不與任何人目光接觸。果然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談不上是什麼美女,但是站在那裡,卻有一種塵中珍珠,讓人呵護的感覺。
可是他卻忍不住皺起了眉,因為他看到這個女孩哭了那麼久,臉上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那張臉孔是沒有表情的,像戴了一張面具一樣,一點流過淚的痕跡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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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老爹、壞老爹。玨珍珠在心中已經將她的爹爹詛咒了一千遍。
什麼嘛,當她是萬能天才會演戲啊?明知道她晚上還有一桌喜宴等著做喜娘,還把這個哭喪的工作丟給她。
明明就是他自己接到的工作嘛,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他難道不知道哭完就笑,笑後又哭,哭哭笑笑,又笑又哭,一天之內轉來換去,真的是非常考驗面部肌肉耶。
累死了,昨晚花了兩個時辰才記下了所有的悼詞,到現在還有點睡眠不足的感覺。
那個破詞也不知道是誰寫的,那麼長,一點芝麻就要寫成西瓜,連給西街的寡婦送過一袋米這樣的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生怕做了好事無人知。
「沽名釣譽、假模假樣。白老爺子,我知道這不是您的意思,但是您的後人啊……唉。」玨珍珠看了放在靈堂中那金絲楠木大棺材,據說上了八道漆,比前朝皇上少一道,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人都到花園裡吃長壽飯去了,原本熱鬧得不像靈堂的靈堂只剩下幾個請來的樂班子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拉著曲子,和自己這個專門搞氣氛的哭人,和一個男人。
一個她沒有注意過的男人。
從低垂的眼皮下看過去,是一雙乾淨的白底黑布鞋子和一襲白衫的下擺。
這是個有錢人,否則這樣的天氣裡,哪能讓身上保持得如此乾淨,一定是坐馬車來的。
再抬起一點眼皮,他的身材修長,手指長而不弱,右手中指有繭,嗯,原來還讀過書,而且經常用到筆墨。
再向上看一眼,很是清俊的一張瞼,眉眼有些挑,偏偏低眉斂目,透著一股子沉穩之氣,而他那雙眼睛正看著自己,帶著一種耐人尋味的感覺。
這個人為什麼這樣看著她?!
而直到這一刻,蘇慕白才算是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這個女孩,平凡的長相卻因為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而顯得有幾分生動和靈性,卻也有著幾分世故和戒備。
「你是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強烈驅使著。
她卻像完全沒有聽見一樣,只是與他對視了一眼後就抬腳走了出去。
其實玨珍珠也想多看兩眼那個奇怪的男子,只是現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剛剛看到白府的管家從靈堂前經過,她要去討她的工錢。
她哭了兩個時辰,如此賣力,價值一兩二錢銀子。
有銀子擺在眼前的時候,她基本上就連她的親爹也可以忘記,更何況晚上還有別的工作呢。
玨珍珠在這個世上最愛的東西就是銀子,而玨寶財則會這樣和她說:哪像我啊,我玨寶財第一愛女兒,第二才是銀子。
所以珍珠,爸爸幫你找了個又能讓你過舒服日子,又能讓我們賺到銀子的好方法了。
同一時間,玨寶財在杭州街頭的酒館中開心到醉倒。
玨珍珠完全不知道,那個在靈堂上邂逅的男子會在她往後的歲月裡扮演著一個怎樣的角色。
她提起裙子連跑了幾步,攔住白府的管家。
蘇慕白也知道什麼叫「非禮勿視,非視勿聽」,但是她與他從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她是那樣的奇怪。
對,就是奇怪。這激起了他為數不多的好奇心,讓他緩緩地邁了幾步跟著她走到花園中,在一處玉蘭花樹前停了腳步,專注地看著站在園中的兩人。
「白管家,白——管——家。」
她講話的聲音軟軟的,就像江南的特產青糰子,帶著一種獨特的甜美味道,尤其是這樣刻意地放低聲音的懇求意味,就連蘇慕白聽了都是心頭一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