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他的新知交,芳心早就麻痺得失去知覺,但在近得能碰觸到他氣息的距離,她也無法入睡。
放眼望去,冬夜江景映入眼簾。
約莫是子時吧,半片清月懸在天邊,星子若隱若現,江面上有層迷迷濛濛,淺淺淡淡的灰霧,聽著漸漸遠去的規律水聲,季清澄按慣例的望著往江心劃去的小舟。
他也總是不睡,每一夜夜半,兩個月來。
季清澄淺歎了聲,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不知該對華自芳的行為做何感想。
是嫉妒,很狂亂的嫉妒,嫉妒他可以那麼堂堂正正地呵護著姚爾爾,可以毫不在乎的外顯戀心,盡情的想寵愛就寵愛。
在自欺欺人的時刻,身邊有個如此誠實面對自己心意的人,嘲笑著她般刺目至極。
不是討厭華自芳這個人,他只是誠實處世自處,她是討厭還會這麼念動的自己,每一個無法面對姚彩衫,無法面對華自芳的寒夜,都讓她更加討厭要以知交身份活下去的自己。
如果可以,她希望消失在空氣之中,只是這也是奢望,她被大量的奢望包圍得透不過氣來。
突然,輕輕揭簾之聲響起,季清澄淡漠的轉過身,一名嬌小病瘦的身子大概被篙槳碰撞江面的清脆碎響吵醒,鑽出簾來,好奇地也望向江心。
「那舟載的是華自芳。」聲音朝著姚爾爾,但目光直視著江心,季清澄冷聲說道。
不知心頭為何湧現不允許她能無所知無所覺的痛,說不清為何渴望去弄亂她的心。
似沒料到有人也醒著,小小人兒抽氣聲響起。
「那是華公子?」姚爾爾輕聲問。
沐在月光下,季清澄抱臂頷首。
「他在汲水。」她淡淡地道。
沒被直白的回答滿足似的,姚爾爾又接著問:「汲水?」
季清澄轉過頭看著她,語氣清冷的開口。
「水有等第之分,白露那一夜,當我為泡茶而徹夜未眠收水時,我就已經發現他也用銅盤在收集露水。」她頓了頓,對姚爾爾的驚訝一點也不意外地繼續說:「白露這一天的露水是天地精華,我愛的是露的圓潤,但他看重的應該是露水對五臟六腑有滋養之效,只可惜那露再節省,也有用盡的一日,時節還未至霜降,所以不能取霜代替露水,他就趁著走水路之便,夜半去取江心的淨水,二姑娘應該知道他是為何人取水。」
聞言,姚爾爾一陣搖晃,纖手摀住了唇,不能言語。
不想看她的動搖,季清澄移開了冷冷眸光,又落在江心。
「夜半無舟的江心最適合取水,用大瓦罐取上層的水,青竹左旋攪動一百下,旋即停手蓋緊,不得見光,三天後開啟,取上層七成的淨水,捨去下層不潔的水不用,再攪動後蓋緊,如此反覆三次,只留最初汲取的三分之一,用乾淨的老鍋滾透,加上冰糖三錢,靜置一兩個月後可入藥,也可用來煮茶,這水愈陳愈佳。」
華自芳是做給誰看?
為什麼姚爾爾無知無覺,他還要這麼做,不怕最後挫骨揚灰,連最後的自己都無法保有了嗎?
心海一搖便起大浪,季清澄再也難掩激動。
「只是這麼繁複的法子,連嗜茶如我都嫌繁瑣,但他卻天天這麼做,不辭辛勞,我還注意到他有收雨水的習慣。二姑娘,你明白嗎?我一直感到費解,華自芳何必要為另外一個人做到這個程度?」
季清澄焦慮得彷彿變了個人,她不願被人如此一再提醒——
「爾爾!」
「季清澄!」
沒有預警的兩道聲音乍響,將內心正在天翻地覆的兩人喚回了現實。
季清澄還沒來得及思索呼喚姚爾爾的人是誰,她就已被和自個兒同船的姚彩衫給硬生生拉進艙中。
清亮的大眼,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你在想什麼,為什麼要和二姊說那些話?!」
微帶不解的語氣裡還有些不悅,季清澄不想理解,揮開了扣著她右手的姚彩衫,鑽進自己的被裡,背對男子縮在舟邊。
「實話實說。」
連他在乎姚爾爾也令她痛苦,將要麻痺尚未麻痺時的痛苦最痛苦。
背後傳來生硬吞嚥聲,不久,惹來一聲歎息。
「說實話,我和大姊一樣,不樂見二姊對華自芳動心,她既然不可能嫁他,又何必為了這份心而受苦呢?」
不是不能相依相偎,就不該或不會受苦。
這滋味沒人比她更明白……
「對不住,我沒注意。」對於扭曲的心安感到可怕,季清澄信口說謊。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她仍怕被姚彩衫排斥。
手足無措的慌亂聲音響起。
「唉,我沒怪你的意思,只是剛才那情況……」
聽著姚彩衫急促,但也令人眷戀,想要獨佔的溫暖低沉聲音,季清澄慢慢任疲倦席捲了她,再也支撐不住地閉上了雙眼。
第七章
季清澄居然睡著了。
發現沒有半點回應,呼吸聲逐漸平穩拉長,姚彩衫眸光越過了蜷成一團的身子,半個頭都縮在暖被裡,只剩在外頭的雙眼已經閉上了不知多久,沉眠如塊人石的季清澄。
藉著微亮的飄搖燈光察覺此事,姚彩衫除了歎息,也沒別的好做的了。
總不能挖他起來聆訓,不過,他怎麼會累成這副德行?
有些不盡興,姚彩衫倒回自己的被褥裡,隨著江水飄搖,枕著手,腦子自行動了,想起離開華家後的這兩個月時間。
苦笑不請自來,浮現在他動人的臉龐上。
唉,說真格的,他有些擔心他。
這段路程裡,季清澄給人的透明感更強,如同紗帳上能透光的畫。
今夜例外焦躁變臉,這個心思千回百轉,能輕易看穿他人,卻眸深不見底,永遠不被看透的人兒,姚彩衫不知他是怎麼了。
真要形容,可能就像背脊骨被抽掉,無力自持,本來就少之又少,偶有的笑容也像是融化了一般。
季清澄有多久沒有笑了?
姚彩衫幾乎記不起他最後一次笑是在什麼時候,只記得很久以前,那個已經開始模糊掉的溫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