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事呢?她想問,卻還是沉默,安靜地不打擾他進食。看著碗裡漸空,他溫飽了胃了,內心湧起無端的暖意,她順手遞了張紙巾給他,笑問:「你找我有事?」她知道不會是多意外的話題,八成和店務有關,他們之間要產生別種關聯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嗯。」他語氣謹慎了些,眼神甚至微現惱意。「如果妳方便的話,不過不勉強,只是我自己處理……比較麻煩。」
「呃?」這可稀奇,他會有什麼棘手的事需要她?「你說說看,別讓我掌店就好。」除了哄那群孩子,她什麼本事也沒有。
他頓了下,說道:「如果可以,麻煩妳和妳伯父說一聲,如果有機會再見到家珍,請他……忠告家珍,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我和她是絕無可能的。家珍既然信妳伯父的看法,那麼請妳伯父幫個忙,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一類的話就別拿來鼓勵她了,坦白說,我很困擾。」
她愕張大眼,「不會的,那一次我明明聽到大伯說你不會是她的……」程楚明表明得如此斬釘截鐵,難道事後又換了個說法?通常助手大明請假她才會到佛堂幫忙,後續駱家珍的動向她並無法全盤瞭解。
「程先生的影響力不小,我明白有些人喜歡藉由命理之說得到鼓勵或解惑,我沒什麼意見,但是畢竟這和我私人的決定相違背,我不想為了怕傷害家珍而給出空泛的承諾,所以,要請程先生幫個忙了。」
他說得溫和委婉,她的兩頰卻在延燒,她想起了執拗而明艷的那團火焰,真要燎原,恐怕很難阻擋吧?程楚明到底對駱家珍說了何種蠱惑之詞,令她對匡政遲不放手?
她難堪地致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我會想辦法──」
大掌蓋住她搭放在桌面上的手,施力按住,「不用抱歉,和妳無關,是我麻煩妳了。」
她手顫動了一下,掌溫熾熱,眼光上移,一碗紅豆沙奶酪忽然「登」聲冒放在兩人之間,伴隨譏誚的笑聲,「老姊,原來他們說的匡先生帶來的女生是妳啊!我說呢,匡先生約會怎麼可能選在這種人多的地方!妳不幫忙倒來這裡當客人啊?」程天祐一手高舉托盤,冷瞅著疊在一起的兩隻手。
她慌忙跳起來,推了程天祐一掌,「臭小子胡說些什麼!我們在談事情──」她轉向匡政,勉力堆笑,「你放心,我一定會傳達你的意思,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手心冒汗的同時,她以驚人的速度三並兩步下了樓,腳步紊亂地跑出店門。緊繃的神經一鬆弛,懊喪同時降臨,她在反射性地做一件她不明瞭的事,她在害怕什麼?
精力盡失,她拖著兩條腿漫走在騎樓,轉個彎進了幽暗的巷口。背後有腳步追趕,肩頭瞬間被有力地握住,「妳忘了妳的背包了!」
她回頭茫然地從匡政手上接過背包,一時反應不上,手撫著額頭,呆立著。「瞧我,真的昏了頭了,謝謝你。」
她的活潑消失了,似心事重重,他好奇地托起她的下顎細審,「妳沒事吧?妳看起來精神不太好。」
「沒事!」臉蛋在他手心裡搖得似博浪鼓,長髮裹住暈紅的面頰,她咧開嘴,露出證明的笑,「這樣是不是好多了?」
他表情不似被說服,但佈滿了會意的溫柔,「妳總是這樣讓家人放心嗎?我不是妳的家人,妳可以告訴我無妨,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的話。」
她面一僵,輕輕推開他的手。「匡政,駱小姐喜歡你不是沒有理由的,你如果想脫身,就不能那麼……」那樣澄明如月的眼神,讓她詞窮了,她期期艾艾地揮手,「再見,我,我回去了──」
有人奔掠過來,截斷了她的話尾,隨手往匡政身上塞了一包黃色的東西,瞬時消失在黑巷裡。他正要定眼細看,一股隱然的戾氣隨後湧至……
「往那邊跑了,東西不在他手上──」
「東西拿來!」
一堆混亂雜沓的腳步從後面奔至踏來,如蝗蟲過境,夾著一名男人低嘎的吆喝咒罵,她尚未看清情況,匡政迅速攫住她的手,向巷內狂奔。
她渾然不知為何要跑,但匡政的行動快得她來不及思考,後面似乎發生了一場混亂的巷鬥,巷子是連接兩條主要道路的快捷方式,窄而靜謐,他們若站著不動,遭池魚之殃是免不了的。腳步聲和吶喊聲沒有減弱,尾隨著他們,他們轉東,人群就轉東;往西,人群就往西,火燒眉睫的恐懼使她奮力邁步,緊拉住匡政不放,兩人像連體嬰,她顛躓了好幾次,膝蓋跪磨地面數下,他都未緩下衝勁,使勁拉著她疾馳如風。
驀然,他向右一拐,拐進一條狹隘漆黑、堆滿障物的防火巷,鑽進盡頭唯一的光源處。定眼一瞧,是一棟舊大樓的後門,他反手扣上鐵鏈,通過穿廊,一個簡陋的旅館接待櫃檯赫然在左方出現。櫃檯內,一名髮型卷短如黑人頭的胖男人,瞇著三角眼端詳氣喘如牛的兩人,大概以為是識途老馬,也不驚慌,拖著懶嗓問:「過夜還是休息?」
「休息。」匡政想也不想,隨便登記了名字,拿了鑰匙,拉著她就朝樓梯間跑,直爬上三樓。到此她力氣盡失,渴喘如失水的魚,一步再也走不動,半臥在走道上;他索性勾住她的腰,拖抱進其中一間房,將她放在床上,停止了漫無目的的奔亡。
她撫著胸咳了半天,抬頭掃了眼俗麗的壁飾、兩旁垂掛著厚重窗簾的密閉窗、雪白的床單、床頭的一面鏡子,怔怔不知所以,沙啞地詢問:「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
他拉開窗簾,往下探看了一回,再拉上窗簾,回頭道:「等那些人走了,我們就離開,這裡比較安全。」
「為什麼?我們不認識那些人啊!」她困惑不已,十分鐘前站在街頭和他對話的情景彷彿非常遙遠了,如幻術般,她置身在從未涉足過的場所,和一個對像不正確的男人……思緒如絮紛轉,轉不出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