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當時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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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頁

 

  她深深吸一口空調排出的沁涼氣息,打起精神再度送餐。

  來回數次,兩腿終於僵了,喉頭泛酸的感覺稍稍淡了。她走到餐桌間,收拾著視線所及的空碗碟,疊滿了一托盤,正使力抬起,肩頭挨了率性的一記。

  「喂!程天聆!」

  她嚇了一跳,手一鬆,碗盤匡啷匡啷全數傾到,其中兩隻滑出桌面,碎了一地,聲音響亮,四周視線頓時聚焦在她身上。她慌亂地趴在地上收拾碎片,元兇也跟著蹲下,掩嘴道:「程天聆,妳手腳也太拙了吧!」

  她沒好氣地壓著胸口,「駱小姐,妳沒事別嚇人行不行?」

  「是妳心不在焉,倒怪起我來了!」駱家珍靠近她,低道:「我明天不來了,妳這裡面口味太鹹,我受不了,真不知他為什麼百吃不厭!」

  「妳真的不來了?」心頭一喜,她四面瞧,沒看到匡政的影子。「他呢?」

  「他有店務要留下來處理,不送我了。不過妳先別高興,」立即澆了盆冷水,聲音越壓越低,「陪他吃飯沒意思,他老顧著吃,不說話,明天週末,這個地方有書畫展,妳約他去看展,到時候妳借口閃人,我再出現。」說得順理成章、勢在必得,顯然週遭的人很少拂逆她。

  「拜託,我對書畫一竅不通,怎麼約得動他?」她咬牙。

  「放心,那個書畫家是他大學時的教授,他以前還買了一幅他的水墨畫送我爸呢,他一定會去的!」駱家珍放了張宣傳卡在她圍裙口袋,「記得,上午十點。」

  這一刻,她真有衝動想氣魄地把卡片撕個粉碎,但她是孬種,這家店才剛開始,三天兩頭有人鬧事任誰也吃不消。駱家珍沉穩不足,膽大有餘,匡政都奈何不了的女人,她不敢輕易下賭注。

  六神無主地抬著一盤碎片回廚房,正與匡政看著帳務表的葉芳芝回頭見狀,低呼:「原來外頭摔破盤子的是妳啊!我當是哪個冒失鬼呢!」

  她尷尬地把碎片往角落的大垃圾桶傾倒,托盤一放下,兩隻手掌忽地隱隱刺痛,她攤開掌心,暗吃一驚,幾道縱橫的刮傷緩緩滲出微量血絲,她竟渾然不覺!

  她咬牙不出聲,張望搜尋著面紙的蹤影,手腕忽被身後一隻大掌緊握抬高,拉到水龍頭下,用濾過水沖淨。「小心上面有看不到的小碎片。」

  心驟跳,是匡政,她的異樣必然逃不過敏銳的他。

  她不敢回頭,廚房人多,他神色自若地替她清理傷口,她若推卻,反倒顯眼。

  他從上櫃取出藥膏,替她暫時塗抹,柔聲道:「今天別做了,回去吧!」

  她縮回手,擦碰到口袋裡的卡片一角,心意霎時若鐘擺搖晃,左右難決。

  「沒事吧?疼嗎?」她一聲不出,心事憋得兩頰通紅,是駱家珍的出現讓她不平靜嗎?但今天並非家珍第一次上門啊!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情思,但得控制兩人關係的平衡,讓她失望是在所難免的了。

  「我沒事!」她突然一鼓作氣,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卡片,眼角餘光見無人注意,冷不防塞進他手心,「明天,可不可以……陪我到這裡逛逛?」她說反了,是該問他有沒有興趣參觀,不是陪她。

  她懊喪地扯了下頭髮,直想一頭撞昏自己。

  他讀了一遍卡片內容,意外地看著她,「妳對這有興趣?」她彆扭了半天,原來是想約他看展?摔破盤子是為此心神不寧?他讓她感到說出這個請求是如此艱難嗎?

  他滿腹疑竇,觀察到她睫毛上微有濕意,硬起的心腸軟化了,脫口說出他自己都覺得不妥的決定,「明天一早我去接妳,九點可以嗎?」

  她一臉驚訝,事情有這麼容易?「你真的要去?」表情完全不是他預期的驚喜交加。

  他忍俊不住,疑問:「妳希望我拒絕嗎?」

  她登時支支吾吾,有些倉皇,「這樣?那……那好吧!我──先回去了!」

  跑得可真快,圍裙都忘了脫下了。

  他抱臂傾思──他突然有興趣探一探,一向藏不住心機的她,除了他,何事能讓她慌了手腳?

  *** *** ***

  他的直覺沒錯,程天聆稱不上百分百外放,但體內的一股青春活力是可以輕易感受到的,要說她對這項需潛心鑽研的靜態活動產生興趣,未免不相稱了點,對她而言,那一幅幅蒼勁有力的墨寶和花鳥工筆畫,不過是「恐龍的嗜好」的代表吧!

  從一踏進展覽會場,那雙眼晴就沒好好凝聚在一幅作品超過十秒鐘過,不時飄移到會場入口,若不巧和他的目光對個正著,她立時堆笑,說些應景但全是外行的評語,比方說──「太猛了,這荷花跟真的一樣耶!」、「啊?三百多個字!如果寫錯其中一個字不就要從頭來過?這個人會不會常常抓狂?」、「是不是要像那個古人王羲之一樣把一缸水寫完就可以變這麼厲害了?」

  他終於耐不住了,不動聲色問:「妳常看這一類作品展覽?」

  她漫不經心答:「是啊!」入口處彷彿有塊大磁鐵,不斷吸引她的目光。

  他不再多問,直接將她拖到一幅雨中山林水墨畫前,指著畫的右上方兩行龍飛鳳舞的草書,淡聲道:「既然涉獵不少作品,應該知道這上頭寫些什麼吧?唸唸看!」

  她愕然,想不出借口拒絕這項超級任務,僵立著辨認一群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變形字。她硬著頭皮,似學舌鸚鵡念出:「料……春風……吹酒醒……微……山頭……」後面幾個字聽不見了。她不想貽笑大方,乾站著也不是辦法,暗自咒罵著遲不出現的始作俑者。他逕自接口替她念了一遍:「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原來不難嘛!她學生時代聽過、背過這闕詞,知道它的涵義。他靜視她,溫涼如水的目光變得深邃幽遠,撫平了她的臊意,他笑道:「這麼多作品裡,我最喜歡這一幅,知不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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