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巷子的一半,小女孩必轉過身來,對著某根電線桿大叫;「不要跟我,我自己會走!」
「我沒有跟你,我是出來丟垃圾的。」電線桿後真藏有人,男子笑瞇瞇地現身,揚揚手中兩個垃圾袋以茲證明。
「你快回家啦!」小女孩表情很嚴肅。
「我是要回家呀!」男子一臉很無辜。
小女孩繼續走,始終覺得不安心,接下來是公園旁的那棵大榕樹,枝葉亂顫影影綽綽的很可疑。
「我看到你了,你還在跟我!」她雙手叉腰。
「我在散步,正好繞個圈子做晨間運動呀!」男子從樹後走出來。
「你不是運動,你在跟我!」她凶巴巴說。
「好好!不跟你了,我真的要走了!」男子笑著說。
巷子通向人車川流的新生南路,路中央有潺潺不絕的塯公圳,淡淡晨霧裡鳥雀飛拂柳葉,來往上班上學的人群在柳枝下行過。
旭萱站在牆邊固定的角落,不偏左也不偏右,那慧黠可愛的模樣,總讓人綻開笑容並生出一天滿滿夠用的好心情。
她雙眸機靈骨碌四下巡梭,巡過圳橋頭、車輛間、小攤販、行路人……知道爸爸並沒有走開,仍在某處偷偷看著她,只是這次躲得隱密找不到。
娃娃車來了,踩車的老杜叔叔遠遠便開心叫她的名字,她一跳一跳上了車,位子尚未坐穩,就忙將小臉貼在小窗上,親愛的爸爸果然在那裡!
「再見啦,我的小太陽!」
爸爸張開雙手用力揮,笑得像個頑皮的大孩子。
「再見啦,我的爸爸!」
她學著爸爸的口吻,咯咯笑個不停,露出米粒般細細的牙齒,然後小手拚命揮,揮呀揮的,直到再也看不見爸爸為止。
第一章
一九八二年,盛夏。
腥鹹味從很遠的地方便一陣陣入鼻,當桅桿林立的基隆港進入眼簾時,坐在客運車最後幾排的一群年輕人都趴在窗口興奮亂叫,有的學海鳥尖銳吱呱、有的學船笛低沉鳴響。
「有夠吵,這輩子沒見過海似的!」老司機喃喃抱怨。
夏日烈陽當空,碧海藍天,海風拂面吹來,的確適合青春好心情。
車子到站後,年輕人一轟而下,手裡提的收錄音機大聲放著嘎嘎震響的電子合成樂曲「火戰車」。
老司機自然不懂,想現在的少年人是不是都有耳聾症,什麼都要震響破天才夠爽。接著看到最尾下車的女孩,纖瘦身材背著一個不成比例的大袋子,忍不住又嘮叨起來說;「書也讀到背後去了,這麼大一包東西,身體強健的男生不拿,怎麼叫瘦巴巴的女生拿呢?」
「我不是和他們一起的啦!」旭萱笑瞇瞇說;「年輕真好,對不對?」
「你不也是少年人嗎?看起來比他們大不了多少。」
「大很多呢,只是裝年輕罷了!」也不知道為什麼說這些,她其實才二十二歲,卻感覺已經很老,老到有一千歲了。
那群年輕人如一般遊客,一到基隆港就往碼頭飛奔去,高喊船呀船的。
在退出聯合國的十年生聚後,台灣經濟起飛,成了世界第十九大貿易國,也帶動了貨櫃業和航運業的蓬勃發展,巨型輪船進出頻繁,港口也愈來愈壯觀。旭萱熟門熟路地往一排古舊洋樓走去。
她以前常隨爸爸來談生意,時間多的話,再去和平島釣魚捉螃蟹,自從媽媽病轉嚴重後,這樣的旅行就幾乎沒有了。
將大袋子換到左肩背──咦,巷子底是不是有座廟呢?眼角餘光不經意掃瞄到,已走過的腳步再退回來,果然在兩樓之間的深巷內可看見黃紅色瓦簷,彩色幡幛在風中飄動。
廟很小,在這正午時分,陽光白晃晃地熾亮,沒有善男信女,供桌空蕩蕩的,銅爐灰冷,臉上帶笑的土地公看來有些落寞。
旭萱打開大袋子,拿出幾包餅乾糕點放在供桌上,再點幾支新香,雙膝跪下虔心敬拜,土地公若有靈,應該會開心些吧!
她並不是那種口念佛號、打坐參禪的真正信徒,只是見到廟宇,會順道進去祈求平安一番,她從九歲起就養成這樣的習慣。
那一年媽媽剛生下弟弟旭東,原本虛弱的肺部遭結核菌侵染,七天七夜無法合眼,體重直直落到三十七公斤,第一次拿到病危通知,全家陷入驚惶中。
年紀尚幼的她幫不上什麼忙,只能默默祈求天上眾神保佑,乖乖地上學寫功課,拿很多獎狀讓爸爸媽媽高興,不增加大人的負擔。最害怕的,是上課到一半有人叫她出來,說媽媽不行了……
接著國中、高中,到現在大學畢業,提心吊膽的十三年過去,媽媽又住院過四次,接過數不清的命危通知,在鬼門關口和死神搏鬥的過程……唉,一言難盡呀!
活界和死界交會的地方是灰蒙且險惡的,只能不斷向前奔逃,爸爸保護著媽媽,她帶領著妹妹弟弟,能多得一日闔家團聚是一日,沒有時間回頭看,也很少有心情去回顧。
在經歷這樣的成長歲月後,深知生命的不易和可貴,也學會尊敬世間所有善意和慈悲,能多行善便行善,以便為媽媽祈福增壽命。
「土地公爺爺,下次我有經過,再來添個香喔!」她虔誠說著,留下的一束香在銅爐中裊裊生煙,煙線在廟里長長縈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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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排雕著美麗圖案的洋樓,百年來是商業盛集之區,曾經輝煌一時,但在海風鹹雨長年侵蝕下,加上新式大樓的出現,已有美人遲暮之感。
旭萱走進其中一家貿易公司,底層空空的只停一輛不曾見過的寶藍汽車。到了二樓辦公室,冷氣迎面吹來,消了不少暑氣,十來個員工看到她,都放下手中工作親切打招呼。
「馮小姐,你終於來了。老闆娘問了好幾次,還派公司小弟到車站接你,你沒碰到嗎?」秘書小姐急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