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出門時,電話鈴響起。
「馮小姐,快點來,你媽媽快不行了!」看護阿姨在那頭說。
怎麼會?竟在這時候……旭萱渾身發冷,弟妹眼中也充滿驚悸,撥了電話到隔壁,弘睿舅舅立刻開車過來,載他們姐弟三人一路飛奔到醫院,紀仁姨公、惜梅姨婆搭計程車緊隨在後。
大家腦中不斷想,敏貞能像以往一樣,和病魔死神奮戰,再度熬過來嗎?
趕到醫院時,敏貞的病床已被屏簾整個封圍住,醫療小組正在急救中,很清楚聽到各種儀器嗶剝響,然後是電擊心臟的聲音,一次又一次……
「我睡到半夜突然驚醒,看見馮太太喉嚨的管子掉下來,臉都變黑了!」看護阿姨急哭說;「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馮太太很機警,會自己或叫人接回去,但這次沒叫我,都沒叫我……」
惜梅把旭萱姐弟緊緊攬在懷裡,心揪結成一團,每一分秒都如度年。紀仁套上隔離衣進入病房,沒多久又隨江醫師出來。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江醫師難過地宣告敏貞的死訊。
「再急救下去,敏貞的胸骨都要碎了,就讓她好好去吧!」紀仁紅著眼說。
惜梅一聽再撐不住,進出錐心大慟的哭聲。「天呀,這是什麼命呀,四十年前我看著寬慧姐斷氣,現在又看她女兒離世,母女倆都這樣無福短命,是我失責沒照顧好呀……」
旭萱三姐弟也跟著泣不成聲,雖然醫生曾說要有心理準備,但一旦發生仍難以接受。過去幾天媽媽氣色精神變好,竟只是迴光返照,才失去爸爸,又沒了媽媽,他們已成孤兒了!
「該要擦洗換衣服了,待會身體硬了不好穿。」看護阿姨說。
「媽媽有沒有新衣服?」惜梅淚眼問。
「有……這星期才做好一件,白蝶花的……」旭萱胃部突然痙攣,整個穿心痛。媽媽說過幾天再換,難道自己早有預感?
醫療小組退出,女眷進入,交代好要克制哭聲,梳洗換衣動作輕輕來,別擾了尚有溫熱的亡者,但眼中淚水哪斷得了,只能一滴接著一滴擦呀……
太平間的人來了,白布覆蓋亡者,三個孩子拉著擔架車一起相送。那是醫院最陰暗悲傷的一條路,充滿哭泣和淒涼,輪子在地上劃出嘎嘎聲,是生死之間最後的回音……
「填好這些表格。」太平間管理員說;「你們有葬儀社的資料嗎?要不要我介紹一家?有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喔!」
「我們自己有,不過老闆剛回家,馬上又叫他來不好意思。」旭萱說。
「他在我們家忙一天了,至少給他睡一覺,等天亮再叫他。」旭晶說。
管理員一臉莫名其妙,這家人講話怪怪的,尤其面色一個比一個陰慘,有半夜撞到鬼的毛骨悚然感。
簽完名,看上面媽媽死亡時間,凌晨十二點五十分,就在爸爸完成七七儀式後的一小時,不早也不晚,接得剛剛好,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爸爸和媽媽就這樣前後走了嗎?在這寂寥空蕩的深夜,死亡之門前,旭萱忽然想起媽媽離去前猶惦念在心的那首「籐樹歌」——
入山看見籐纏樹,
出山看見樹纏籐,
籐生樹死纏到死,
樹生籐死死也纏。
第九章
父母相隔四十九日死亡,屬大喪,兒女們一身黑白粗衣,袖子上別兩朵白絨線花,因為陰氣太重,一年內不能隨意造訪人家。
葬儀社老闆認為其中太多詭異不解處,連他也不安,認為屬大凶。所謂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理,建議在敏貞棺木裡放一隻鵝陪葬以欺瞞死神雙眼,免得招出第三條人命。
旭萱不信情深義重的爸媽會帶來任何凶煞,但家族內不少長輩年歲已大,不得不忌諱,而媽媽泉下一定不願他們殺生,最後改以惟妙惟肖的木鵝代替。
從此,關於紹遠和敏貞一生的種種,慢慢在親朋好友中成奇談,比如敏貞之死就有三種說法。
一,喉頭氣切處裝新管子,不太牢固而脫落,純是一場意外。
二,敏貞自己拔掉維生管子,不願拖累兒女,願隨丈夫而去,是自絕。
三,紹遠七七臨去之前,來醫院帶走愛妻,是生死與共,黃泉仍相伴。
當哀傷慢慢平復,許多日子過去,馮家姐弟敢面對這段失去雙親的回憶時,連貫起前後發生的事,才漸悟出其中隱含的深意。
敏貞纏綿病榻,多次生死交關,紹遠如何不捨不棄,大家都親眼看見的。
但人總有鬥不過死神的一天,紹遠著慌了,他當然明白凡人終將一死,也不害怕死;只是敏貞一旦進入死境,因病體極虛又元神極弱,黃泉路上若無持助,恐立即墜入最苦萬劫而魂滅魄散,他即使隨後就到,太虛無限,也將芳蹤渺渺難再尋覓。
於是,他選擇先走一步,以堅強靈志在彼端等待,為即將燈枯油盡的愛妻前行引路,他深情執著,她魂魄因之不滅,兩人在死後繼續相伴。
紹遠控制了自己的生死嗎?沒有可說的答案……
而敏貞在丈夫死後,表現也過於冷靜,沒有哭天喊地悲紹遠拋她而去,只是安靜等過每個七,等候時辰的到來,等候一個訊息,比如紹遠叫她吃麵了,彷彿只是夫妻倆的另一個約會,不過這次比較辛苦些,需跨過死亡邊境去赴約
旭萱相信此一說法,也相信此念由來已久,自兩年前夏天設計基隆那場相親會開始,爸爸已決定,若媽媽真捱不住時,他也不願獨活,絕不捨她一人無依赴黃泉,所以特別希望辰陽當女婿,令馮家有依托,他們也去得較安心。
甚至在他死的四天前,仍在積極拉攏她和辰陽……旭萱後來才知道,媽媽也如此遵從爸爸的遺願。
然而,人心百樣,故事也有別種說法。有人認為紹遠和敏貞之死只是兩件單純的意外,死後萬事皆休,不必扯上生死相許共赴黃泉等話語,相隔四十九天只是巧合,一個沒有意義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