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一派說,紹遠是操心勞累死的,敏貞個性烈,不肯放過他,唯有他先死了她才願意撒手,正是冤親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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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敏貞未死之前,紹遠六七忌日前後那段時間,曾避開人耳目,密召辰陽到醫院,說要單獨談談;辰陽驚訝且不解,但也不能不來。
他雙腳踏入病房時,敏貞已穿戴整齊坐在床頭,一見他突然啞聲說;「不要動……可不可以在門口站一下?」
他莫名其妙摸摸頭,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進不得也退不得。
「那身材、那輪廓,猛一看還真像紹遠,真像……」敏貞不禁流下淚來。
「馮太太別哭呀,哭多了喉嚨又積痰,抽痰又要痛。」看護阿姨說。
「我沒事……」敏貞說;「你可以到外面轉轉,一小時後再回來。」
「你確定?」看護阿姨不放心。
「嗯,有辰陽在就夠了,有事他會叫護士。」敏貞說。
辰陽極不自在——他從未和敏貞單獨相處過,印象中這瘦到不堪風一吹的女子,極柔弱多病,講話慢又少,很受家人尊寵,儘管據說曾是有才華的設計師,但在他看來就是一般溫婉順從的舊式傳統女性,不太有個人意見,一切聽從丈夫的,就像他自己的母親,真不知能談什麼。
「謝謝你願意前來。」敏貞一字一字慢慢說;「今天請你來,是想問你,你愛我家旭萱嗎?」
如此開門見山讓辰陽嚇一跳,遲疑幾秒後說;「呃,誠如伯母所知的,我和旭萱曾經交往過,也分手了。」
「分手了還這麼照顧旭萱,從美國陪她回來,又幫忙喪禮的大小事,若不是還愛著旭萱,誰會那麼費心呢?」
「這些都是為馮伯父做的,我一向敬重他,盡一份心力也是應該……」
「辰陽,我是一個來日不多的人,沒時間也沒力氣和你繞圈子,我只要誠實的答案,你就不能滿足一個快死的人的心願嗎?」
她說得有氣無力、輕若游絲,有時還不清楚到需要側耳聆聽,卻比任何命令都要咄咄逼人。辰陽如坐針氈,不由得回答;
「這樣說吧,如果我娶了別人,旭萱在我心裡仍有特殊的位置。」
「喔,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娶旭萱呢?」
「我想娶她,也向她求過婚。」他繼續說;「但我現在才瞭解,旭萱並不適合顏家,她在顏家會有許多不快樂,像每日的金錢計較、長孫媳的壓力、妯娌之間的相互比較等等,對善良敏感的她都是折傷,我不忍心把她放在這樣的環境裡,不如讓她在婚姻之外,我會永遠關心照顧她。」
「然後看著她嫁給別人嗎?」敏貞問。
辰陽愣住,臉上有一種茫然,很明顯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不娶她,她當然會嫁給別人。」她又說;「你不愛她,就不介意……你愛她,就不能忍受。」
辰陽立刻知道,他不能忍受,他會把她身邊所有男人都趕走,就像對付簡宗霖一樣,然後他們一生將成為一筆扯纏不清的大爛賬,婚姻之內行不通,婚姻之外也行不通——他一張年輕俊臉垮了下來。
「所以,你是愛旭萱的,也才會用心為她設想。」敏貞明白了。
「愛也沒有用,我們依然不適合,幾乎無路可走了!」他沮喪說。
「你別太小看旭萱……她是在重重憂念下長大的孩子,心中常常會有許多疑慮……但也像她爸爸一樣聰明圓融,不輕易折傷,所以我們叫她小太陽……一旦嫁入你顏家,她會解決所有問題,做你最稱職的妻子。」
「是嗎?可是,我現在甚至連讓旭萱嫁給我都沒辦法,她對生意人有成見,總有理由拒絕我。」辰陽發自肺腑問;「到底要怎麼做,她才會心甘情願做我的妻子呢?」
「旭萱是個心軟的孩子,對她威脅利誘強硬來都沒用……唯有感情才能打動她,她最見不得所愛的人受苦……」
「伯母的意思是,要我示弱擺低用苦肉計?」
「不要以誇示財富、才幹或成功來吸引旭萱,這些對她都無效……要讓她知道你內心的痛苦挫敗,為她的煩惱憂慮,那個真實脆弱的你……」
真實、脆弱、痛苦、挫敗?這全犯了商場大忌,等於讓敵人捉住致命七寸;再說,他從小在男性陽剛鐵律下長大,絕不能顯示任何軟弱情緒,否則就是受眾人譏笑的娘娘腔,對外表現必須是永遠的強者。
而馮伯母竟要他以最狼狽不堪的一面給旭萱看?也是了,想想平常旭萱感興趣的都是一些孤老貧病社會畸零人,這才是最能打動她的方法嗎?
「我不是誇自己的女兒……」敏貞非常疲累了,又盡最後一點力氣說;「旭萱有難得的忠誠品格,這點傳自她爸爸……一旦嫁給你,無論貧病富貴都至死不渝,也像她爸爸對我一樣……人生苦短如一眨眼,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才沒有遺憾呀!」
與敏貞交談,對辰陽是全然迥異的經驗,那種交手見無形的陰柔,竟讓他毫無保留把心事吐露出來,大概除了嬰兒時代,他還沒在女人面前那麼軟弱過。
他才發現,以為最無聲的敏貞原來才是最強的,她心細如髮,細細密密纏繞每個人,成為馮家真正的掌控人。
也終於明白,從認識第一天起,旭萱那始終牽繫他的力量是從哪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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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貞走了,日日都有人到馮家探慰。
工廠的老職員、街坊的老鄰居、婦女組織的太太們、明心育幼院長大的孩子們……來來去去的,後來這日式宅院乾脆大門不閉,管家阿好姨準備妥糕餅和茶水,供大家隨時來坐,談幾句對紹遠夫婦的感念和哀悼。
大部分人都不訝異敏貞的死,甚至認為是更好的結局,兩人前後相隔不久離世,是注定今生來做夫妻的,再不幸也有種感人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