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癡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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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尚未做出決定,耳邊又傳來她的聲音。「喂,我回來了。」

  這回,是一團被油紙包裹的物品扔過來。

  「你餓了對不對?我聽說他們都拿難吃的餿水欺負你,你不要吃,吃這個。」

  油紙包裡,是幾塊冷掉的糕餅。

  「我房裡只剩這個了,你快點吃,吃完就去睡覺,不要再哭了喔!」

  他以為,是他的哭聲擾了她好眠!她一開始確實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她才會丟藥,丟糕餅,不讓他再用難聽的哭聲吵她睡覺。那夜之後,他再也不哭了,大娘再如何凌虐得他皮開肉綻,他都不哭了。

  但是,從那天之後,她還是每晚都會扔些藥啊、食物的過來給他。

  他不懂,他明明已經沒吵她睡覺了啊!

  第一夜,他太過驚愕,忘了向她道謝,之後持續了幾次,他想道謝,都彆扭得說不出口了。

  有時,是只烤雞腿,那是他頭一回吃到肉食,沒有任何怪味的肉食。

  有時,是冷了卻無損美味的荷葉粽。

  有時,是幾顆肉包子。

  有時……

  才之,她要他別去吃大娘存心糟蹋人的食物,她會給他吃。

  那是他人生中頭一回領受到溫情,頭一回有人待他好,他開始每夜期待站在高牆底下等她,並不是奢望她給的東西,而是能和她說上幾句話,那一整日大娘的刁難,就全都煙消雲散了。

  那年,他七歲,她五歲。

  這樣持續了年餘,他始終不曉得她的名兒,她也不知道他的,彼此互不相熟,也少有談話,他嘴笨,而她也不是多話的女孩,兩人始終熟悉卻又陌生。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告訴他:「喂,明兒起,你不用再來這裡等我了。」

  乍聞此言,他心房一陣揪沈,竟痛得發不出聲音。

  「為、為什麼?」胸口像是被人挖了個洞,他著慌地追問。

  不是稀罕她帶來的食物,真的不是,就算什麼都沒有也好,可不可以,讓他聽聽她的聲音?就像以前那樣,只是幾句:「喂,你很痛嗎?」、「喂,你不可以偷哭喔!」、「喂,你還在不在?」就可以了,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別急啦!我會叫娟兒——就是侍候我的婢女,她可以送飯菜過去給你,這樣你就不用挨著餓等到現在,東西都冷掉了。」另外,她想到他長愈大,丟過牆的食物一定不足以填飽他的肚子,讓娟兒送去,他不只有肉吃、有飯嚼,還有熱騰騰的湯可以喝,只要是她吃的,都可以為他備上一份。

  我不在乎啊!他心慌無措,想挽留,卻發不出聲音。

  「喂,你聽見了沒有?要記得到後門,娟兒會給你送飯菜去。」

  他可不可以說不要?他可不可以拿那些來交換?他要那道軟軟細細的娃娃音,這輩子從來沒人問過他好不好、餓不餓、痛不痛……

  就這樣,幾年過去。

  為他送來熱食的,成了大官府上的婢女。

  這一直是他們之間的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吃得營養,孱弱瘦小的身子長了肉,也健康得多,臉色不再蒼白;身上的傷,有良藥治癒,不會任其化膿、潰爛,連個疤痕都沒留。大娘的操勞雖累,卻也磨壯了他的筋骨……這一切,他不再引以為苦,從那娃娃音出現後,就不曾了。

  有一度,大娘以為他偷灶房的食物吃,將他打了個半死,每夜鎖牢灶房。他沒說,任憑大娘一棍一棒打得毒辣,他咬緊了牙關,就是不說。

  那是他最溫暖、最珍貴的記憶,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打死他都不會說。

  那一夜,他又疼得睡不著了,連她冰冰涼涼、神奇得不得了的藥都沒用。

  靠在牆邊,歎息著,回想他們初次交集的那個夜晚。

  他好想念那道娃娃音,脆弱得想乞討幾句憐惜——

  「你又被打了?」許是上天聽到他的乞求,牆的另一邊,果真傳來那道日夜思念的聲音。不過娃娃音不太娃娃音了,奶味兒也沒了,但是無所謂,他還是眷戀得緊。

  「你怎還不睡?」他這回可沒用難聽哭聲吵她了。

  她歎氣。「你那大娘啊,心腸真狠。」活像打牲畜一般,那謾罵毒打的聲音,隔牆外的她聽了都心驚肉跳。

  「你還好嗎?我讓娟兒請個大夫過去,放心,不會給你大娘發現的。」

  「不,不用。」真的不用,他想了想,補上一句:「我遲早是要走的,這裡容不下我。」

  「嗯,那很好。」否則他早晚要給大娘虐待死,那就枉費她幫他這麼久了。「離開之後,你想做些什麼呢?」

  「我想從軍,把武藝學好,將來要帶兵打仗,保護國家——」保護你。

  頓了會兒,他遲疑道:「你相信我嗎?」她會不會嘲笑他口氣太大?這些想法放在心裡很久了,本來是不打算說給任何人聽的,但她問起了,他什麼都會告訴她,只為了多聽聽她的聲音。

  她輕輕地笑,卻不是嘲笑,而是淺淺的,柔柔的,像春風一樣,化解他的不安。「我信你。一個人的出身不代表什麼。」

  「真、真的嗎?如果真有那一天,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這是他首度浮現那樣的念頭,他被自己嚇到了。

  他怎會那樣想?他和她根本、根本——

  那是雲與泥的差別啊!哪來的臉開口?

  他為自己的念頭,羞慚得無地自容。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比誰都高興。」沒察覺另一頭,他正陷入自厭自棄中,她輕柔地接續。

  自那天之後,除了傷藥,她還會不定期在婢女送去的食籃下,放上一冊兵書。

  為了讀懂它,他在應付大娘交代的粗活間,總會利用機會,徘徊在書房學著識字、吸取知識。大娘請來教書先生,教不會弟妹,倒是成就了他。

  一冊,又一冊,每每在讀完之後,她不曉得又從哪兒找來新的兵書。懂得愈多,他愈明白,她給他找來的,都是極珍貴、兵家必讀的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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