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妳這次同樣是打算來洩忿,妳真有恨的話,就打我吧,這回的羅宵已經不是妳所以為的羅宵,妳不能打他。」她清楚莫水心的來意,每一回莫水心來,便是要傾洩怨恨地甩羅宵幾個火辣辣的巴掌,她攔不下莫水心激憤的情緒,好些回都害羅宵挨打,但那幾回的羅宵失去記憶,有時連本性都失去了,有癡呆發愣的羅宵,有不知所措的羅宵,也有不動不笑的羅宵,然而這次的羅宵太危險,太接近「魔皇」,她不能眼睜睜見妹妹身陷危險。水心曾經是位個性溫婉的女孩,在面對家族驟變之後改變了心性,這是羅宵欠她的,是羅宵的罪……
「水心,他過得也不好,他曾是皇者,現在淪為囚鳥,用一輩子來償付,他是個自視甚高的男人,這些對他來說,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這種話,只有活著的人才有資格說,死去的人呢?他們連開口想抱怨都做不到!」莫水心吼回去,不管她的音量會讓羅宵聽見多少。「想償付,就拿命來償,砍下他的首級讓我去祭夫!妳殺了他呀!妳幫我殺了他!姊——我相公被曝屍在城門十五日,整整十五日呀!」她吼出了眼淚,雙手捂面號哭了出來。
莫愛恩流下出眼淚,心裡的悲哀卻是酸澀地滿溢出來,她擁住了莫水心,讓她盡情大哭一場。
她可憐的妹妹……
「唉……」莫愛恩除了歎息,也無法做出其他安慰。她老早就篤定了心意,任憑誰來也無法動搖她,她要守著羅宵,留在他的身邊,守著他。
她知道外人是如何提及她的,魔皇那個自私的賤妻,因為她是全天下唯一一個不要羅宵死的人,只有她,仍想讓惡魔苟活於世。
背負著永無止盡的罪惡感,也要羅宵活著。
「水心,妳好些了嗎?」感覺抱在懷裡的莫水心停止啜泣,莫愛恩緩聲問。
「妳為什麼不殺他……妳是最有機會一刀了結他的人……只有妳能近他的身,只有妳呀……」
「我無法回答妳這個問題,正如同我無法站在妳的立場去恨他……水心,妳別再來了,妳每來一回,心裡的傷口就被狠狠扯開來,它無法癒合,妳那麼的痛,讓姊也很難受,那個滅妳夫家的魔皇羅宵已經死了,妳很清楚,他死了,再也不存在,死在我親手餵他喝下失憶藥時,他就從這世上完完全全消失了。妳想看的是什麼?他的首級被取下來遊街?然後呢?妳的日子就停滯在那一刻永遠不動了嗎?」
「妳不要滿口歪理!只想著替他脫罪!」
「我答應妳一件事,我與羅宵死的那一天,我會事先請求大伯將他的首級送至妳手中,讓妳去祭書仲一家,也請妳答應我一件事,連同我的首級一塊——妳要對他做什麼,也請同樣對待我。若妳想將它踩在地上跺成粉末,請讓我一塊。」這是莫愛恩唯一能替莫水心做的事。
莫水心訝異於自己親姊的死心眼,莫愛恩淡淡說著,神情卻認真無比。
連死,都要和羅宵一塊——
「我言盡於此,妳走吧,回去的路上小心走,還有……有空請替我去瞧瞧晚艷,也請二哥二嫂善待她,可憐她無父無母。」莫愛恩不再多言,扶起莫水心往大門走。
「妳好自私……」
「對,我好自私。」莫愛恩苦笑,無法反駁,無法避開莫水心投來的幽怨,她全都承受下來。
送走莫水心,莫愛恩不意外看見羅宵站在她身後,她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但很肯定方才與莫水心的對話,他是有聽見的。
「那位是我妹妹莫水心。」
「我殺了她的夫婿。」這是他聽見的部分。
「嗯。」她沉沉點了下頭,但不想補充。
「我讓妳很為難。」羅宵用的,都不是問句。她的丈夫殺了她的妹婿,處在中間的她,必然左右雙方都討不了好。
「沒有太為難,之前的事已經發生,誰都無力扭轉,至少未來,我們可以不讓錯誤再發生。」她凝視他,唇角帶笑,一抹蒼茫,一抹寬恕,一抹義無反顧。
「好。」在羅宵的記憶裡,不曾有過「後悔」兩字,但此時此刻,他為過去無知的自己而深深後悔。
那個自己,到底是個怎生的混蛋,他難道沒有雙眼看,沒有雙耳聽,沒有良心去感覺嗎?現在溫柔挽著他手臂的女人,是那麼擔心他,那個自己全然忽視她眸裡的哀求,自顧自地做著天理不容的事,再用染滿血腥的雙手去擁抱她,這對她有多殘忍?!
他讓她與親人決裂,讓她不受諒解,讓她跟著他一起受罪,他後悔,為了她口中輕描淡寫說著已經無力扭轉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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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宵作夢的次數增加了,夢境開始連貫,也越來越清晰。
夢裡,她身著綠領白衣的絲裳,領上繡著金邊牡丹,頸際兩條細金鏈,上頭綴著貝珠,她梳著望仙髻,簪著白角梳及步搖,手肘腰後纏著的帔帛也是淺淺清爽的綠。
胭脂點綴著小巧豐唇,螺黛描繪著秀氣的眉,最美的當然是她臉上的笑,她盈盈走來,身上的花香似乎也能傳進他肺葉內。
他很愛她。夢中,這個念頭很強烈。
她唱起了歌,像只畫眉鳥般,嗓音清脆嬌美。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他入迷聽著,沉醉地閉上眼。
驀地,歌聲停了下來,他張開眼,她不見蹤影,金碧輝煌的偌大廳堂只剩他一人,那股焦急,與之前在小苑找不著她是一模一樣。
他開始尋找她,但深宮之中可不比小苑容易,他只知道自己開了無數的門扇,門扇之後只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