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了,加快動作及腳步。
愛恩。他在夢裡喚她。
愛恩……
呀,是她。
愛恩。
他遠遠看見了她,但她似乎沒聽見他的叫喚,逕自定著,神情慌張,左顧右盼,面向他時,彷彿他並不存在於現場,她拎著裙襬,小跑步起來,他心裡生疑,自然是跟了上去。
她步下只有兩盞壁上火把照明的幽暗台階,迎面而來的是潮濕又腐臭的噁心味道,她掩鼻,卻沒回頭繼續走,兩名獄卒不失恭敬地攔下她。
「王后。」
「我來見他。」
「可是聖王有令……」
「他允我過來的。聖主念他是兄長,讓我送些食物和傷藥。」她揚揚手裡竹籃,甚至主動打開,讓獄卒瞧清裡頭裝了些什麼。
獄卒原本是不信的,因為他們所認識的聖主壓根不懂何謂兄長、何謂親情,而且按照三餐讓人來施以酷刑,又怎會好心送食物和藥來呢?
但是他們也不懷疑她,她是聖主唯一在乎的人,任何人都可能觸怒聖主,獨獨她不會,即便會,聖主也捨不得罰,他們自然不會為難她。
「原來是這樣呀,那您請進。」獄卒領著她往更深的牢房去,羅宵跟在後頭,獄卒同樣對他視若無睹。
她停在最末端的牢門前,先向獄卒輕聲道謝,獄卒笑著搖手之後就退開了,她直到獄卒走了一段距離才緩緩蹲下身。
「大伯。」她輕喚牢裡之人,等不到動靜,她捺著性子又喚,「大伯?」
「愛恩?」幽幽的牢房角落,傳來氣弱的聲音。
「是我愛恩。大伯,你還好嗎?」
黑暗裡嗤笑一聲,聽得出來是因為極度憤恨而發出的重音。「好?他讓人打爛了我的背,現在等著看它發膿生蛆,妳說好是不好?」
「我帶了些傷藥……」
「他讓妳來的?」
「不,我瞞著他來的。」她坦承。
「妳不怕他知道?」
「沒關係,不用擔心我。大伯,來,傷藥……」她握著小藥瓶,將它遞進鐵柵內。
「這點傷藥哪夠。」
「呀?」她不解,但也僅止一瞬之間,牢裡的人為她解答了疑惑。
她的大伯,羅宵的親哥哥,羅昊,困難地從暗處匍匐出來,她驚恐地摀住嘴,幾乎怕得想要瞥開視線。
羅昊身上的衣裳……那連稱為衣裳都太勉強,它已經被鞭子抽到破爛,連同底下的膚肉,找不到半處完好,囚犯的灰布衣能讓鮮血染得透紅,彷彿像是被浸到染缸那般徹底,光是用眼睛看,都好疼好疼,她無法想像鞭子無情抽下時,疼痛會有多駭人。
那片背,根本是毀了,但從羅昊無法站立的姿態來看,她不會天直以為他的傷口只有在背上!
「大伯……」
羅宵……羅宵,他是你親大哥呀,你怎能下此毒手?
「所以我才說那點傷藥哪夠。」羅昊還有心情說笑,她手裡的傷藥,光是敷半片背都還嫌少!
「你需要趕緊看大夫……」再遲下去,羅昊會送命的!
「愛恩,妳是傻了嗎?羅宵就是想弄死我,還會讓我看大夫?!」
「這我知道……我知道……但他答應我不殺你的。」那日她替羅昊求情,羅宵明明當著她的面允諾不殺羅昊的!
「他是答應過不殺我,但沒說過我自己挨不住拷打而病死牢裡。」羅宵的打算,傻子也知道!
「大伯……我救你出去。」
羅昊驚訝看她,以為自己聽錯,「妳說什麼?」
「我救你出去。」莫愛恩下定決心。她不能讓兄弟相殘的憾事發生,不能讓羅宵一錯再錯,弒親的罪名太沉太重了……
「就憑妳?」
「我明天會再來看你,那時——」莫愛恩將聲音壓至最小,傾靠在鐵柵邊,羅昊本能仰首湊上耳朵,她咽嚥唾液續道:「我會將牢房鑰匙帶過來,再拿下了迷藥的甜湯給獄卒們喝,你再趁機逃。我只能做到這樣……」
「這樣就夠多了。」
「然後我會讓小珠在城門右巷數過來的第二棵樹下埋一袋銀兩,你逃出牢房之後,趕緊拿這筆銀兩去治傷,再先到其他鄰國去避一避,隱姓埋名,別讓羅宵找到你。」
羅昊點頭,聽進了她的安排。
「大伯,別和羅宵自相殘殺,你逃出去,找個安靜之處落腳,看是想做些小生意什麼都好,銀兩不夠的話隨時捎個口信給我,我會隨時讓人送過去。」
「就是別再回來和羅宵爭奪皇位?!」他咬牙補充她沒明說的勸告。
莫愛恩斂眉,神情苦澀。「你們兄弟倆爭得還不累嗎?你坐上皇位,他處心積慮想扳倒你,他坐上龍座,換成你用盡心機想扯下他,幾番來回,你們非要鬥到其中一方倒下才罷休嗎?」
「妳比我清楚,我比他更合適為皇。」不是羅昊自傲,他們兄弟倆雖然都好鬥善戰,但他比羅宵好,至少他還有人性,不以殺戮為樂。
「我當然清楚……」她歎息低喃。但她勸不了羅宵,只能用這種方式讓死傷人數減少,少一個,是一個。
站在她身後的羅宵正欲上前,眼前的她與牢籠內的身影卻開始模糊,最後在他眼前消失無蹤。
牢裡,空蕩蕩的。
「聖、聖主——我、我們不知道罪犯為什麼下見了——請饒命呀——呀——」羅宵聞聲回首,就見到兩名獄卒被一劍砍成兩段,朝他這方向倒下,他來不及閃,屍首卻在應該碰觸到他之際穿透過去。
「廢材!」站在羅宵面前,是另一個羅宵,他面目猙獰,右頰上被噴濺出來的鮮紅血珠子沾著,他大掌抹去,留下一道一行紅,為他的佞美添加令人膽寒的味道。
另一個羅宵冷哼,也消失在他眼前,連同他身處的昏暗牢房正快速在改變中。
沒了牢中的腥臭味,取而代之是大雨洗滌後的泥味及焚燒紙錢的煙熏,遠遠的,他在薄薄細雨裡看見莫愛恩跪在兩座墳前磕頭,不顧一身泥濘,身旁的小婢女一面為她打傘,一面在燒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