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宵恢復了記憶,就在一年半之前。
如同羅昊所言,當其中一方想起了記憶,就得扛著記憶,妄想著去找尋另一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孤獨中度過,這折磨,他是嘗到了。
他發了瘋似的尋覓她,毫無頭緒在茫茫人海中,尋她。
那真是恐怖的回憶,他遍尋不著她,幾乎就要被焦躁給逼瘋,他擔心她,不知她在何處,過著怎樣的日子,有沒有遇到好心人收留她,還是讓人給欺負,或者現在正在某個地方難過害怕……思及此,他沒有一夜能好好合眼休息,從回復記憶之日開始,他就不曾真正睡過。
他往南方走,沿途的每戶人家都有他拜訪過的痕跡——
「我在尋找一個漂亮清秀但斷了雙手尾指的失憶姑娘,她是我妻子,她身上有條木項鏈,刻著三個字『莫愛恩』,請問有人見過嗎?」
他這麼問著,當對方搖頭時,失望感瞬間變得巨大,狠狠往他胸口重擊。
「我在尋找一個失憶姑娘,只有八根指頭,長得白淨美麗,有人見過嗎?」
他不曾放棄,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否則他怎能釋懷,怎能安心?
幸好,他找到了她,在南鄰國最偏北方的一個城鎮裡,得到了她的消息,一個斷指的失憶姑娘,是孫府的傻婢女,兩年前在府前讓孫老爺及孫夫人撿著,就這麼留在府裡,他們喚她「傻妞」。
他的愛恩。
「你和她的過去……不幸福美滿?」盧姊猜測地問,思及傻妞的斷指及失憶,不得不如此揣度。
他沉默,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他娶了摯愛的女人,而她也同樣愛著他,他們應該要幸福的,又為何她為他流盡了眼淚,更為他斬斷手指?這是他當初娶她所要給她的幸福嗎?不……他明明是想珍惜她,卻做著反其道而行之事。
他曾經擁有天下,卻沒嘗到狂喜的滋味,看著眾人在他面前跪下,他滿足了嗎?沒有,野心如饕餮,越餵養越壯大,到最後甚至要反噬掉他……回憶起過往片刻,最清晰的畫面竟只剩每夜他與她獨處時心靈的完全平靜及安逸。
他頓悟了,他要的是什麼,當初蒙蔽了雙眼導致無法辨明,現在纏在眼前的黑幕掀去,一切都明瞭起來,他要的……
「盧姊,我把菜乾都收好了!」她喘吁吁奔回來,一瞧就知道她急乎乎在趕些什麼。「妳……沒罵他吧?」
「沒。」
「那就好。」她憨笑,這才放心用力喘氣,呼呼聲清楚可聞。她一轉頭,就看見羅宵捏在手裡的兔形小包子,「唔,是兔子耶!」
「是豆沙包子,我蒸幾個讓妳吃。」
「嗯!」她對著他咧開大大的笑靨,清靈水燦的晶眸裡,填著他的身影,他在她眸心,佔有一席之地。
他要的,只是如此簡單。
其餘的至高權力之於他,竟然輕如鴻毛,從他的心裡完全剔除……
尾聲
那是某一天的清晨,她張開雙眼的同時,身子彈坐起來。
連鞋子都沒來得及套上,裸著足,她飛奔出去。
她左右張望,一會兒奔向後園,一會兒奔進廚房,像在找尋什麼,撲下空,卻不失落,繼續跑著,偶爾遇見好些名婢女姊姊,她們被她難得的慌亂給駭著,紛紛想追問她為何驚慌失措,然而嘴巴才剛張著,話都還沒能吐露半個,她又躂躂躂地迅速消失在轉角,留下一臉茫然的婢女姊姊們。
她按著胸口,心臟躁動,咚咚地撞擊,小嘴微開,吐納著急喘。
一身單薄的潔白襯衣,凌亂飛揚的長髮,忙碌地在府邸前後穿梭。
「傻妞,妳在慌什麼?」盧姊的嚷聲只能追著她背後跑,那丫頭頭也不回,像只蠻牛直直往前衝,一點也不像她平時給人的恬靜感覺。
她終於停下,高高站在二樓書室外,俯瞰著正在采玉蘭花的他。
他昨天才告訴過她,他要做一道「玉蘭片」給她嘗鮮,據說是將新鮮的玉蘭花摘下,浸在雞子麵糊裡,可以加雞湯做成鹹的,也可加糖做成甜的,再放進油鍋裡炸個香酥清脆。
這個男人,寵她寵上了天。
「羅宵!」她大聲呼喚著他,他仰高首,瞧見是她,神情很自然浮現笑意,正要啟唇朝她道早安,她的下一句話怔住了他——
「我記起你了。」
羅宵愣著不動,黑眸眨也不眨,好似害怕眼前的她及耳邊的那句話仍是在夢裡。
「我什麼都想起來了……」她露出一個像在哭泣的笑容。
回憶像是掙脫網子的魚,不受束縛,擺動著魚鰭,迅速竄逃出來。
她不清楚自己為何想起,只知道一覺醒來,腦子裡好清晰,清晰到像是連接起那天在小苑裡,她飲下藥汁,枕在羅宵胸口的所有記憶。
是藥效過了,或是深植的記憶穿透了屏障,她不想去深思,那也不重要。
「妳待在那裡不要動!」羅宵沒時間再發呆,他看見她雙手攀在樓柵邊,身子傾出好大半,幾乎就像要翻越過來,他提氣大喝,摔下手邊竹籃,蹬足飛躍,眨眼瞬間,她落在他的懷抱裡。
「宵……」她主動親吻他,在撫慰他,她好想念他,好想念他……
羅宵眼眶灼熱,這一瞬間他幾乎想摟著她號啕大哭,原來自己是如此依賴著她,他尋找她,是擔憂她的安危沒錯,然而又不何嘗不是為了自己?失去她,他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在寬敞無際的天空飄流,誰能拯救他,又有誰能驅散這股可怕的寂寞?自始至終都只有她,即使全天下人都捨棄他,獨獨她,不離不棄。
「你找我找得很辛苦吧……」
羅宵只是搖頭。
不辛苦,能找到她,什麼辛苦他都不記得了!
而且他很慶幸是他先恢復了記憶,否則角色互換,癡傻如她,定是迢迢尋他,吃的苦頭怕是會比他更多更多,萬一遇上了還沒憶起往事的「羅宵」,不知又會如何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