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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燭光下,悅眉愣愣地望著飄浮著一堆葉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試染,重新再來,夜以繼曰,即使累了也只是趴著小眠片刻,為的就是調製出她最拿手的顏色。
江南春綠啊,她曾經在腦海裡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風景,有鳥啼垂柳,有小橋流水,還有姑娘家嬌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絕的春風輕拂而過,綠了江南岸。
可瞧如今的染盆,那是什麼顏色?一樣的綠,卻摻著某種說不出來的灰敗,彷彿那不是一池春水,而是一攤爛草泥。
「哼,原來咱老爺找過來的高明女師傅,也不過爾爾。」
後頭的師傅們大聲說話,擺明著就是說給她聽的。
「唉,光聽傳聞不准的啦,還得見見真實功夫才行。我不得不說,是咱老爺給這小姑娘唬了。」
「嚇!說不定這是董記的陰謀,他們故意放出風聲說她很厲害,讓老爺想盡辦法找她過來,其實呀,噓,小聲一點,我說她可能是來打探咱家染坊虛實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來打探,好歹也笑一笑,這邊看看,那邊問問,成天擺個晚娘臉孔,見了人也不說話,好像誰欠了她幾百兩似地。」
「哈!不就是雲世斌欠她的嗎!老爺就是看中這一點,她氣在上頭,正好拿她來打董記,一箭雙鵰,老闆賺錢,她也報了仇啊。」
「唼!她來這麼多天了,也沒看她染出一個屁!別說賺錢,連報仇的本事都沒有,論美貌論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還爭什麼爭!」
「人家千金會織、會繡、還會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會什麼?」
「好啦,說得嘴乾。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一群人鬧烘烘地出去,獨留悅眉面對染房暗黝黝的牆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濁了?
至少倒掉二十幾盆染料子。她沒忘記熟記在心的染色竅門,也如數找來所有必備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來那澄燦的金花玉露,記不起清朗的雨過天青,留不住在黃昏彩霞裡迎上飄飛小雨的紅榴花……
為什麼?
為什麼……
她無力地攤坐在椅上,兩眼無神地望著跳動的燭影。
只因為那全是她和另一個男子的共同回憶,裡頭有歡笑、有期待、有戀慕,她有一顆開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來。
而現在的她,只有滿腔的怨恨,做出來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連自己看了都想嘔吐的色澤。
這就是她三天牢獄之災的顏色,黑暗,陳腐,死亡。
沒錯,她想報仇,她想出一口氣,她想藉由自己的一雙手,再透過吳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對她落井下石的雲世斌,讓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沒本事啊……一顆徹底失去顏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樣的絲線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歡喜的顏色?曾經是那麼喜愛看別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卻畏懼看到他們幸福的笑容。
她的確沒有能力報仇。她以為剪子銳利,可以刺傷襲擊她的惡狼,但惡狼畢竟是惡狼,剪子頂多刺它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傷口,若無人及時救她,她終究還是會讓惡狼給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緩緩移動,凝定在一襲披放在桌邊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覺裹著這件袍子來到這兒,吳老爺又送來幾件好看保暖的襖子給她,但她仍然習慣穿上這件過子寬大的衣袍。
也許,穿著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個熟識的人陪在身邊,一起度過冰冷孤單的夜晚:就算脫掉,也要擺在看得見的地方。
呵,素不相識、總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爺竟是她所熟識的人?
她露出一個淒涼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顏色的染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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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就見鬼了!
祝和暢才走出後巷小門,就被站在大門前的黑影給嚇了好大一跳。天色猶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門前放下一團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個小嬰兒認他為爹?祝和暢大驚,就要出聲喊人,一見那個轉身走到月光下的慘白臉孔,他的聲音立刻吞進喉頭。
趕到大門前,撿起那團事物,原來是他那件當作丟了的外袍。
她單單為了還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繞了大半個城過來他這裡?
他望向她的背影,搖搖晃晃的,他的腳步聲這麼大,她卻沒有回頭,是裝作沒聽到嗎?還是邊走邊打盹,糊塗了?
算了。他將袍子折放在手臂上,準備往另一邊的貨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載貨,負責的夥計們應該已經在做準備了,即使他這回不坐陣押送,但仍得過去察看,並做一番行前的訓話……去他的訓話!
「九爺,嗚……等等我啊。」祝福揉著惺忪睡眼,拉著穿了一隻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祝和暢大掌一張,按在他的睡臉上,眼睛鼻子亂揉一通,快速地囑咐道:「我不過去貨行了,你叫他們留意,貨物要扎得牢靠。」
「九爺,你去哪裡?」祝福一下子清醒過來。九爺竟然不去訓話?
祝和暢早已走出好幾步,目光緊緊跟在前頭轉過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決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陽關道和他的獨木橋再也搭不上邊,可是……天還黑啊,一個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頭,不怕遇到壞人嗎?
再說,她走的路徑也不對。文彩布莊在城西,她卻往東邊走;清晨這麼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嗎!
天際逸出灰濛濛的亮光,點卯的官員轎子出現在街道上,城門打開,外頭送菜送雞的農民蜂擁而入,一時之間,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熱鬧,而小姑娘夾在人群之間,更覺形單影隻,幾被淹沒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