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祝嬸左右端詳,忙將悅眉拉到樹蔭下。「臉紅紅的?暑天日頭毒辣,可不要才驅走寒氣,又中暑了。」
悅眉不覺摸向臉頰,入手火燙,那座紅花山頭在她心裡熊熊燃燒。
紅花似火,撩起了她過往的記憶,是快樂也好,是痛苦也罷,那畢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染在巾子上的紅花汁液,無法輕易洗淨。
那日,每掐下一朵紅花,她就彷彿拾回一點破碎的自己。沒人催她趕路,她掐著、采著,九爺不知從哪裡遞給她一隻大籃子,她就放了一籃子滿滿的紅花,同時也將支離破碎的自己撿了回來。
以為已經虛空的軀殼,就這樣慢慢地,全讓紅花給填滿了。
她活過來了。
「嬸兒,我很好,你不要擔心。」近半年來,她頭一回放鬆了語氣,不再刻意強笑,而是打從心底自然而然地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自嬸兒見了我,我總是病著。其實我從小到大,身體很好呢,偶爾流鼻水,多喝幾壺溫水就好了,我現在真的全好了。」
「呵!見到你笑,嬸兒就放心了。」祝嬸舒了一大口氣,她擔心的是這孩子的心病呀,她握住那不再冰涼的手掌,開心地笑道:「定,過來幫嬸兒擀面,我們中午吃牛肉麵疙瘩。」
「嗚,等等啊。」祝添慘兮兮地拎起滴水的巾子,哀號道:「這紅印兒洗不掉啊。老伴,你不能叫九爺用這像娘兒們的巾子啊。」
祝嬸走過去,又將巾子搓了搓,不在乎地道:「什麼娘兒們的巾子!一點點紅顏色而已,再說九爺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給他添點顏色吧。」
「要去掉顏色,拿稻灰水來浸就成了。」悅眉說道。
「咦!悅眉你看,這紅印兒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嬸倒是不捨地將巾子絞乾,一再端詳。「別去掉顏色了,反正這巾子也舊了,既然嫌這是娘兒們的顏色,我拿來自己用吧。」
悅眉將巾子接了過去,上頭有著拭去臉上紅花汁液的痕跡,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紅色,果然像是一朵盛開飽滿花瓣的荷花。
再看嬸兒一襲簡單的藍布衣裙,卻不忘在鬢邊別上一朵柔黃色的玉蘭花——人人喜愛為自己添點鮮活的顏色,而她在這個片刻,記起了她亦喜歡為自己、為別人妝點顏色。
她很想看到嬸兒從口袋掏出一條漂亮巾子,滿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乾淨了,站在陽光下,展露微笑,看一朵荷花迎風晾乾。
「嬸兒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給你。」
「呵,怎麼做?」
「我有一籃子的紅花。」
*** *** ***
旅途勞頓,闊別一個月後,祝和暢終於回到京城的家。
「嚇!九爺,咱走錯屋子了。」一踏進大門,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暢用力眨眼,又拿手揉了揉,不敢置信地環視走了樣的院子,沒好氣地道:「不是定錯,是爺兒我的屋子被人佔了。」
「開起布莊來了?」祝福驚異地四處張望。
「我看不是開布莊,是開染坊了。」
可不是嗎!只要可以披掛的地方,屋樑、欄杆、椅子、石頭、樹枝、還有臨時架上的幾支長竹竿,全掛滿了各色各樣的巾子、被單、枕巾、衣物、襪子,紅的、綠的、黃的、紫的、藍的……各種顏色皆有,或淺或重,或是暈染,或單一色,或有花樣,簡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無數碎片,再一一灑到這些叫做「布」的玩意兒上頭。
原是只有綠樹灰磚的院子,現在變成了一座好歡樂的七彩花園?
「叔兒嬸兒在哪裡……」祝和暢惱得大踏步走進大廳。
「我去找爹娘!」祝福趕緊跑向最可能的廚房。
才跨進大廳門檻,祝和暢又是倒抽一口氣,差點沒暈死在地。
他簡單古樸的大廳哪兒去了?柱子是舊了些,他買的是別人住過的宅子,難免有歲月和蟲蛀的痕跡,又何必刻意繫上紅簾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挺新的貨色,還被來玩的夥計孩子們刻得鬼畫符似的,但能用就好,蓋上那湖綠巾子是怎樣?蒙頭蒙臉的,見不得人嗎?還有掛在窗邊擋住強烈日曬的灰色紗簾,怎地全變得綠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色,如霧似夢——呃,江南春綠?!
他心頭一跳!他永遠記得,那一回去董記布莊談絳州運貨的細節時,雲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春綠的棉布,讓略識布料的他眼睛為之一亮。
她又染出來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閉起眼睛,想驅走眼前亂七八糟的五顏六色,可再一睜眼,所有的顏色還是一古腦兒跌進了眼底。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置身子清風徐徐、紅荷亭亭的水塘裡。
炎炎夏日裡,水紅簾子不見燥熱,反倒是那淺淡帶柔的紅,像是一朵朵粉嫩嫩、沾了露水的荷花;而窗邊的江南春綠,就是一片片飄浮水面的荷葉,兩相映襯,他也好比是一隻棲息荷塘邊的大青蛙——
見鬼了!那塊湖綠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應該像是水塘裡的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爺,你回來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嬸打斷了他的恍思,笑著為他倒了一杯溫茶。「喝完去沖個涼,抹抹臉,換下這身衣服。」
祝和暢先拿手抹抹臉,抹出了一張冷臉。「嬸兒,這怎麼回事?」
「這還有誰做得出來!」祝嬸很得意地拿手順了順桌巾。「嬸兒要能這麼厲害,早自個兒出去開店了。」
祝和暢瞇了瞇眼,忽然發現嬸兒好像有哪邊不一樣了。同樣是穿著幹活兒的藍衫,也習慣摘一朵小花別在鬢邊,可是……他看出來了,藍衫不再是單一厚重的藍色,而是在衣衫和裙邊畫上幾朵生動的白色花葉,這讓身材略微福態的嬸兒看起來輕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