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齊嵐之卷
同關,東陵國最北的邊防。
關城外是一片壯闊寂寥的大地。黃沙與落日中,狼煙暫歇。此時,風是靜止的。今日的同關,平靜得有些不尋常。
從守望的城垛望去,關城內,一隊從南方來的補給正陸續進城,捎來親人對子弟的思念。
一名同袍弟兄拍了拍他的肩膀,黝黑的臉大剌剌地笑著。
「齊嵐兄弟,換班了。」是另一名黑漢子。「南方來了包裹,正在分發呢,弟兄們都高興得不得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芳香撲鼻的小香包。獻寶。「聞聞看,香不香?」
被喚作齊嵐的年輕男子不禁笑了笑。「確實是香。可你一個大男人拿著女人家用的香包,小心要被其他弟兄們笑話了。」
「要笑儘管去笑,這可是我家那口子特地為我做的,信裡還交代我要隨時掛在身上,保平安呢。」頓了頓,「說到信,你家裡鐵定也給你來信了,趁現在休息,趕快去領吧。」
「不急,我再站會兒。」遠方那片滾滾黃沙沉寂得像是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似的,讓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卻又捉不準那是什麼感覺。
「你每次都這麼說,可我看你對那些信也是寶貝得緊,每次都像是捨不得一次讀完似的,看看又停停。到底裡頭是哪位姑娘寫的什麼情話啊,你也讀來給我聽聽。」要不是他大字不認識幾個,只會寫自己名字,他老早自己搶過來看了。這位同袍的家書,讓他好奇得半死。
「哪有什麼情話,」年輕男人笑道。「不過就一些雞皮蒜毛的小事,都是家裡人閒著沒事,胡亂寫的。」
說笑之間,再看了遠方的荒原好一會兒,說不出心中那詭異的感覺是什麼,在同袍的催促下,才勉強離開城垛。
家裡確實來了信。一如以往,他並未馬上拆開,而是細細端詳著信封上娟秀又意外帶點英氣的字跡。
三個月才送得到邊關的一封信,不知路上要經過多少波折才能平安抵達他的手中?層層包覆住信封的油紙已經破爛不堪,但信箋還是完好的。
回到與同僚共用的軍帳中,他才小心翼翼地拿掉油紙,拆開封緘。
一如以往,裡頭沒有什麼「加餐食」、「長相憶」的綿綿情話。有的無非是家裡的阿貓生小貓、阿狗追大狗一類的閒說,正有如一個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在對他訴說家鄉的大小事。而這姑娘,是他的妻。
字跡是熟悉的,家鄉的事也是熟悉的。唯獨對這個妻,他總是記不得她的面貌。他對她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她的一切;熟悉的則是這信中日復一日的等待。
他們是指腹為婚的。他們成親時,她九歲,他年十三。他覺得自己娶了一個孩子。眼裡的她,也彷彿不曾長大。然而若仔細算算,他該知道,她已經十九歲了,再不該仍是個孩子了。娘過世後,「家」就和她劃上了等號。他不確定那個家對如今的他來說,是陌生還是熟悉?
這些情緒原該藏在寂靜無眠的夜裡,靜靜沉澱,但也許是在一個像今天這樣風平浪靜的日子裡,埋藏得再深的思緒,也會不經意地跳出來擾人吧?
是否,他真的離家太久了……
在「家」與「戰場」之間,他丟開了不再熟悉的「家」,選擇投向相伴已久的戰場。他的父親是個戰士,他後來也成了個戰士,而東陵的戰士不能戀家。從小,他就接受這樣的教導,很少去想,做出這樣的選擇有什麼不對。
然而每回收到從遙遠的南方家鄉所捎來的家書,卻又在他心中迭聚起一座小小的山,壓在他的胸口,讓他有些喘息不來。
內心深處,他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因為有一個人天天盼望著他的歸家。而他甚至還談不上認識那個正日夜苦候著他返家的人。
淺淺翻騰的思緒被打斷──
眉峰蹙攏,耳邊傳來鼕鼕戰鼓聲。
有戰事了!
還不及將信收起,他便連忙捉起刀劍,奔跑中順勢將信塞進懷裡,披起戰甲,瞬間奔出軍帳外。
點兵!
當身為一個小隊軍尉的他,率領著旗下的弟兄們奮勇抵禦來勢洶洶敵兵的時候,萬萬料想不到,這場戰役,會使他從此青史留名。
*** *** ***
「殺!」
北宸大將高律率領遠遠多出東陵三倍的大軍來犯,事前沒有半點徵兆。
刀光箭雨中,他們的將軍英勇陣亡了,沒多久,副將軍也戰死殉國。
持續三天三夜的腥風血雨中,他們的將領一一死去。轉眼間,他竟成了軍隊中最高軍階的將領。可笑的是,他只不過是一名小小軍尉,身邊只剩八千同袍。
危急中,他們緊閉城門,絕望地看著即將被攻破的城。
城門一破,城內軍民將無一倖免。北宸的軍隊向來以屠城作為勝利的犒賞。而前些日子,他才聽見同袍弟兄當中,有人談起回鄉的事。
牙齒幾乎咬碎。不,城門不能破!但是哪還有兵抵擋得住眼前這千萬鐵騎?
將領們都死了,城內人心惶惶,每個人身上都負傷,眼中充滿恐懼。
儘管如此,還是必須努力活下去。
緊閉的城門,將敵軍暫時阻擋在外。而城門外,叫戰的戰鼓一聲聲敲進所有東陵軍民的心中,那是死亡的鼓聲,一聲聲震撼人心。
飛揚的黃沙中,一座孤城,城內城外,兩般景象。城外是戰雲密佈;城內是靜寂死沉,軍心潰散。一座孤城,即將被雷霆千鈞的鐵騎攻破,黃土地上,無一處不流著士兵們鮮紅的血。再也回不了家了……
也不知道打哪生出來的勇氣,他高舉手中的劍,火光中奮力怒吼:「弟兄們,城不能破!」牙齒幾乎咬碎。「想想我們的爹娘,想想我們的妻兒!城不能破!」無法想像一旦關城被敵人攻破,大後方的百姓將會遭遇到怎樣的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