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轉過頭去。」他說。還是不離開。
「你可以站到門外去等。」她毫不退讓地說。即使曾為夫妻,但他們不過是有名無實的那一種。在分別那麼多年以後,她不認為自己能逾越了那道分際。
「外頭在下雪。」他說。
她從窗縫瞥了一眼屋外的雪景。心軟了。「好吧,你轉過身去。洗好了我會叫你。」
他點點頭,轉過身去。他屹立的站姿使小屋的屋頂看來更為低矮。
事實上,會堅持留在屋內,並非因為怕冷,而是擔心她。然而他也不是沒有注意到,他們只曾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這使得他們之間的所有接觸,在她恢復清醒後,變得有一點令人難為情,彷彿是兩個陌生的人同處一室。儘管如此,他就是無法禮貌地走開。總覺得一旦真的走開了,那種生分,會使他與她從此形同陌路。
她站在浴盆邊,沒有立刻寬衣入浴。在確定他不會轉身後,她才緩緩地脫下身上唯一裹身的一件單衣。不敢去想是誰為她更衣的。
他出聲時,她正好踏進澡盆中。澡盆很淺,根本遮不住什麼東西。她嚇了一跳。
但他沒有回過頭,只是說:「別讓傷口碰到水。」
她鬆了一口氣。「我曉得。」然後才開始小心地沐浴。不是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處境已經太過親密。這個男人,若非是她的丈夫——曾經是她的丈夫——她能允許他在她梳洗時,站在三尺以外嗎?
屋裡有火盆暖著空氣,因此並不冷。她想盡可能洗快一些,但是熱水的蒸汽烘暖了她的臉,使她舒服地輕歎出聲。而無力的手腳也只能緩慢地動作著。她因此洗得很慢。
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但敏銳的聽覺卻無法避免地聽見了她的歎息聲與細微的水聲。從頭到尾,他都得緊緊握住雙拳,才能克制住自己勃發的情慾。過去他從來不曾尋求過女人的安慰,而被譏為「聖人」,他也曾真的以為自己不需要……再者,他已經有一名妻子等在家中……只是過去他不曾好好地看過她。
但現在,當下,就在他的背後,他的妻裸身沐浴,一種只屬於夫與妻之間的親暱感籠罩在屋舍中,任憑屋外大雪紛飛,都無法稍減他胸中的熱。若不是愛上了這名性格剛烈堅毅的女子,或許他仍能心如止水吧。然而遇上了她,動了心,今後將如何才能掩飾住這份情動?為此,他失笑。是他心甘情願放她去飛的,怎能再強求她回到他身邊?
在天空中,她是一隻自由的鷹,得以自由飛翔;在他身邊,她只會是一名普通男人的妻。他捨不得不放手,卻又因放手而心頭作痛。
水聲停息不久,她鬆鬆穿上衣服,站在他身後。「你可以轉過來了。」她喚他,沐浴後的臉龐微紅,看起來比先前稍有精神一些。
他轉過身,看見她已經洗了發,一頭沒能完全扭干的頭髮正濕漉漉地滴著水。
「妳會著涼。」他大步走上前去,將她帶到火爐邊,坐在一張凳子上烤火,同時拿來一條長巾,開始擦拭她的長髮。
他不自覺對待她的方式,宛如她是他的妻。雖然事實上,她是。
她發覺到了,並為此心慌意亂不已,但沒有出聲打擾他的動作。因為一旦說出,就難以閃避那被點破的事實。既然如此,還不如繼續假裝。
他為她擦乾頭髮,讓火烘乾她的髮絲,就在她舒服得差一點閉上眼睛,昏昏欲睡時,他取來一柄木梳,開始細心地梳理她的頭髮。
那讓她想起一首少年時讀過的詩。
夙昔不梳頭,髮絲披兩肩……
她為此熱淚盈眶。
為何是現在?在她已經不能滿足於單純的夫妻相守的現在?
彷彿瞭解她的思緒,他輕聲喚她。「不要哭,我不會擋妳的路,但是現在請讓我照顧妳,這是……我欠妳的……」
她眨去淚水,按住他的手。「你沒欠我。」
他不作聲,也沒再反駁她。已經太晚了,如今再爭辯誰欠了欠,的確已經沒有必要。他重新執起木梳,細心梳理她的長髮,彷彿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片刻後,她累得睡著了。安頓好她,他去喚來沈大夫,聽診過後,他背起弓箭,到雪中去獵兔,打算為她燉一鍋滋補的肉湯。
與她相處的時間所剩不多,他的心就像白雪一樣的清朗。
*** *** ***
再度醒來時,她看見他正坐在門邊,手執一柄匕首,在剃鬍子。
一鍋肉湯在屋外臨時堆起的灶上悶煮著,飄出陣陣香味,她感到有些餓。
察覺到她的動靜,放下匕首,他瞬間來到她身邊。
正伸手要攙扶她,但她搖搖頭。「我已經好很多了。而且我要去解手。」
他鬍子剃了一半的臉頰上,竟出現一抹可疑的紅暈。
怪哉,大將軍也會臉紅嗎?
她笑了笑,卻沒料到他會一把將她抱起,使她倚在他溫暖的懷中,他竟說:「我帶妳去。」嚇壞了她。
「不、不用,這種事……」她的拒絕拗不過他的堅持,他打了一把傘,帶她去屋外的茅廁。待她解手完畢後,站在雪地上的他,臉上又滿是雪花,顴骨上有被凍傷的痕跡。
她忍不住笑了。
如果現在的她只是尋常人家的女子,而他只是尋常人家的男子的話,或許他們真能試著平平凡凡地過一生吧。至少她不曾聽說過,有哪個丈夫會打理妻子解手私事的,他卻毫不避諱地做了,甚至做得那樣坦蕩蕩,使她啞口無言。
「唉,你……」她輕歎一聲,就融化的雪水洗淨了手,卻差點沒被凍著。「好冷。」她低呼。
他笑出聲,將傘交給她,抱起她回到雪天中彷彿已然遺世獨立的小屋。
「沈大夫先前來看過了。」他告訴她;「他說妳傷口事小,但內腑因為傷毒的關係,需要再靜養幾天,等妳能離開時,我再送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