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應我不打擾你的……紀亞,你要記得,你永遠是我們余家子弟。」伯父口氣緊張。
「伯伯,我保證知道身世後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爸爸領養我,為什麼大家都騙我,媽媽生我時難產因而過世。」紀亞加重口氣。
四個長輩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曉得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伯母向伯父使眼色,他放下碗筷,喝口水,緩緩道來:
「你阿母難產死掉,肚裡的孩子也沒啦,你爸爸差點崩潰。幸而,當天同產房的未婚媽媽生下一對雙胞胎,我做主要了你過來,抱住你,你爸爸情緒才漸漸緩和下來。
從此,他把你當成命根子,走到哪邊都惜命命,那些年下田,他寧可把你負在背上耕種,也不讓你留在家裡和伯母、嬸嬸作伴。
在他眼裡,你的確是他和婉蓉的女兒,他常問我,紀亞的眼睛很像婉蓉對吧,紀亞的身材簡直跟婉蓉一模一樣對不對……他在你身上尋找婉蓉的特質,他全心全意,把你培養成另一個婉蓉,你是你父親最珍貴的寶貝。」
這些……她都知道……
「紀亞。」世泱在桌下握住她。
「我沒事。」她勉強掛起笑容。
「我不曉得你的親生母親、姊妹過得怎麼樣,但我確定自己做對了,你和你爸爸之間的緣分奇妙得讓人稱羨,他比村裡任何一個男人還要認真當父親。」叔叔說。
「是。」爸爸愛她,用盡全心,她懂,一直都懂。
接著,嬸嬸接話:「我們沒把你當成外人,你爸爸生病時,每天都在擔心你的未來。你堅持到台北唸書時,家裡幾乎要鬧出大革命,你伯父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跟你說話,當時,他氣的不是你,而是自己,他氣自己沒本事替弟弟照顧好你這株根苗。
你上台北,你叔叔每星期搭火車,坐四、五個鐘頭車子到台北找你,看你有沒有餓了自己、苦了自己,對自己的親生兒女,他都沒那麼仔細。」
低頭,她不語,知道、知道,家人的恩惠她全知道……
世泱伸手攬住她,代她回話。
「紀亞明白自己是余家人,清楚父母、叔伯的養育恩惠比天高,她只是想解開謎團,其餘的並沒有多想。」
「這樣就好,別辜負了你爸爸和母親,知否?」伯母說。
「我知。」紀亞點頭。
這天,他們待到將近天黑才離開,他們說過往、講回憶,每件事都和世泱沒關係,但他聽得興味盎然,他愛上鄉下濃厚的人情。
*** *** ***
一次全家旅遊,將他們的感情系得更緊密。
殷殷天天黏著紀亞,醒著、睡著,都要待在看得見紀亞的地方才安心。
「我想,是那天你從家裡回飯店,臉上的淚水嚇到殷殷。」世泱說。
哄睡殷殷,他們牽手進庭園,她在鞦韆上、他在鞦韆後,輕輕為她搖晃。
「我以為掩飾得很好。」紀亞說。
「殷殷是個敏感孩子,她很小就學會察言觀色。她觀察巧菱,判斷她的心情,巧菱心情好的時候,她才敢上前討好母親,巧菱心情不好時,她只敢遠遠的陪笑。巧菱離開前一夜,哭腫眼睛,那天你哭了,她以為你會和巧菱一樣,在隔天清晨離開。」
她……終是要離開……
「殷殷沒有安全感,她比一般小孩膽怯。我想,我要負很大的責任。幫幫我好嗎?如果你很難接受我,至少留下來,幫我教育殷殷,讓她學會獨立。你說過的,教養孩子,我拿不到及格成績。」
紀亞不語。
彎下身,世泱蹲到她面前。
「我知道無權對你提出要求,但看在殷殷的面子上,請你……」
「我沒有時間。」衝口而出,語畢,她後悔。
「告訴我,有什麼辦法能爭取你的時間?」他拉起她的雙手,包在自己掌心中間。
望住世泱,那是期盼希冀,是她在父親眼中經常看見的感情。
彷彿間,她回到童年,父親包裹住她的手,遞給她一束稻穗,說:「這是爸爸用汗水換來的奇跡,將來你也要學爸爸,滴下汗水,開拓生命的奇跡。」
會的,她會用汗水來開拓自己的生命奇跡。
驀地,念頭翻轉,她告訴自己,也許殷殷是她該創造的奇跡;也許她同殷殷,與她和父親之間,一樣擁有奇特緣分;也許她的來到,和當年自己來到父親眼前一般,都是神的旨意。
「可以嗎?請你。」不求人的他,懇求起紀亞。
不自主地,她點頭,瞬間,他眼眸綻放光芒。
「謝謝。」世泱誠摯地說。
「不客氣。」不要對她客氣,他何嘗不是她的奇跡?
「我可以坐下嗎?」他指指她的鞦韆。
「有點擠。」紀亞還是挪了位子。
他坐下來,他的腿貼著她的腿,貼出春天的溫度,二十三度,不燥熱不寒冷,溫溫的,暖心。
「說說你和父親之間的事情。」
輕輕,他握住她的手,輕輕,他將她的手收在口袋中,長腿晃晃,晃動鞦韆弧度,完美的弧線、完美的低語呢喃,他們交心,在一次次的談話間。
「我問他:『媽媽在天上有沒有照顧我?』他回答:『你沒照鏡子嗎?你一天長得比一天漂亮、功課一天比一天進步,要不是媽媽照顧,你哪裡會人見人愛?』」
「他用了個很有趣的邏輯,牽繫你和母親。」
「我從沒見過媽媽,卻覺得她在我身邊。每次我有心事,爸爸就騎摩托車,載我到苗圃,買一棵天堂鳥種在院子裡。爸爸說,我可以對著天堂鳥向媽媽傾訴秘密,等花凋萎後,它會化身成真正的小鳥飛到天堂,把我的心事告訴媽媽。」那是她童年深信不疑的故事。
年紀漸大,她知道凋敝的天堂鳥只會化成護花春泥,無法展翅迎向天堂,但她仍在心事重重的夜裡,到花店買一盆天堂鳥,對著它傾訴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