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無敵的。現實迅速而嚴酷地在他眼前展現,苦澀到難以下嚥,它的味道就像是每個有自尊的人都憎惡的那種東西:懦弱。
因此他躺在那裡好一會兒,信心動搖著,心中充滿著自我厭惡和自憐。被擊敗的感覺從他自尊內部的裂縫開始滋長,迅速地吞噬掉整顆心和腦,然後鑽出表皮,讓他因恥辱及憤怒而顫抖,眼睛羞愧地發熱,恍如將全身的力量都被抽乾了。
像他這種男人不應該有任何感覺的。驕傲而強壯、驍勇善戰;這才是男人。
然後她走進屋子,任何時候都不會比此刻更糟了。
「早安,英格蘭佬。」她用完好的眼睛看著他,一手插著腰,驕傲地站著。「你果然還是躺在這裡。」
他不為所動,只是看著她,明亮的聲音充滿生氣,而不久之前他還感覺到陰暗情緒卻還籠罩在自己身上。那隻豬跟在她的腳跟後噴著鼻息,她用手上拿的木棒將它揮開。
「我帶了這個給你。」她遞出木棒。
他這才注意到那並不是那根乾草叉。那看起來像是一根長而堅固的榆木樹枝,頂端有一個v字形的分岔。
「這是枴杖。」她解釋道,彷彿他沒有半點腦筋可以猜到似的。
「別朝我皺眉頭,一副打算將我放到油鍋裡炸似的,英格蘭佬。你不能說話,所以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說的話。要是你不希望我對你解釋我的行為和想法,就點點頭、舉起手,或者做點類似的動作,讓我知道你瞭解了。」
她是個大膽又多話的小女巫,因為她現在沒有那根乾草叉可以為自己壯膽。心裡某個邪惡的部分懷疑:要是他跳起來,對她咆哮,她會怎麼做。
當他沒有接過那根枴杖時,她說:「外面的天氣很暖和,陽光燦爛,你該出來看看。」
他先是沒有反應,但最後還是搖搖頭。
她撅起嘴,沉思一會兒,剛剛的勇氣似乎消失了。
「要是你打算到附近看看,會需要這個的。既然我沒辦法強迫你用,只好把它留在這裡。」她將枴杖斜倚著牆,怪異地看了他一眼。他厭惡地發現,那似乎是憐憫的目光。然後她轉過身,那隻豬不耐地繞著她的裙邊打轉,跟著她走出門口。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坐了多久,瞪著拐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折斷它或是使用它。然後他轉過頭,對每樣東西發脾氣。他用背靠著牆,手放在彎起的膝蓋,畏縮了一下,將受傷的腿往外伸直。
接著他轉過身,審視著那根枴杖。它並不會說話,但他發誓他聽到它不停地對他喊著:懦夫……懦夫……懦夫……
他罵自己傻瓜,那只是根木棍罷了。
他試著做些不同的事——用所能想到的最污穢的字句咒罵,但那聽起來卻像是些虛弱的呻吟和哀號。
靠在牆上的枴杖回瞪著他。當他再也無法忍受時,他爬向那根枴杖。
一排排甘藍菜種在小屋的西側,這裡它們可以照射到最多的陽光。黛琳蹲下來觀察它們的生長狀況,不久之後,小豬從溪邊跑過來,一路踐踏過她的甘藍菜圃,像個搗蛋鬼一樣唧唧哼哼地叫著。
「噓!快走開!」她揮開它,然後撿起破碎的葉子,拍拍它踏過的甘藍菜附近的泥土。她的甘藍菜已經成熟了,菜葉像是繞著五月節花柱跳舞的少女手心一樣柔嫩。
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止小豬繼續摧殘她的菜園。她轉過身,看著它。它正坐在菜圃的另一端,兩隻前腳伸直,鼻子靠在上面,眼睛閉著。
草坪那邊馬兒正咀嚼著青草,背上則臥著雙翅張開的老鷹,彷彿振翅欲飛。然而飛行是它從沒做過的事,這隻老鷹是不飛的。
她是和受傷的馬兒一起發現那只鷹的,並將它一起帶了回來。從那時起,老鷹便待了下來,很容易就和她其他動物相處融洽,即使是那些原本該是它的獵物。但它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小豬或是馬兒的背上,或是吊在馬兒的鬃毛或是尾巴上;這只怪鳥喜歡吊著晃來晃去。
她搖搖頭,拔起一個打算拿來煮的肥美甘藍菜放到一邊,然後傾斜水桶,把一些水倒在甘藍菜周圍柔軟的黑色土壤上。既然她已經跪了下來,就爬到附近,拔起一些蕪菁和胡蘿蔔,甩掉上面的泥土,將它們和甘藍菜一起放到柳條籃子裡,裡面已經裝滿了多汁的莓果、葉菜和剛剛摘下的草藥。
接著她站了起來,彎腰拍拍裙子上的濕泥土印和膝蓋附近的圓形棕色痕跡,再往後搖了一下,將裙子拉起,檢查自己沒穿鞋子的腳。
腳趾間有一些泥土,足踝附近也是。她放下裙子,用手背撥開一綹掉到臉上的鬈發。手上也沾滿了泥巴,她用短圍裙擦掉,但卻只是讓圍裙上都沾滿了塵土。
她瞪著骯髒的手心,然後拉一把捲曲的頭髮,聞了一下,並皺皺鼻子。她必須洗頭髮,還有洗澡。小溪很近,而且陽光也夠溫暖。
她看向小屋的窗戶,仔細傾聽,不知道那個英格蘭佬是不是還躺在那裡。什麼聲音也沒有,因此走了幾步繞過那些肥美的甘藍菜,手心抵著泥土牆上,然後慢慢地偷偷看進小屋裡面。
他四肢張大躺在地上,而枴杖就倒在旁邊。
她屏住呼吸。
他舉高膝蓋,然後抓住枴杖,用它讓自己站起來。
你做到了!她很快低下頭,害怕自己剛剛不小心發出聲音來。她縮在窗戶底下好一會兒,雙手掩住嘴。她花了幾乎一個早上的時間作那根枴杖.希望能對他有所幫助。
裡面傳來一個小小的撞擊聲,然後她聽到他的呻吟,便慢慢再次抬起頭.讓眼睛可以從窗台上偷偷看進去。他坐著,用她拒絕因之畏縮的陰沉眼光瞪著倒在一邊的枴杖。
他又試了一次,表情充滿決心和憤怒,她懷疑為什麼沒有迸發出火焰來。他先跪坐著,然後站起來。